已是早晨八點多鍾了,76號院子裏的男人們年關趕早出攤了,院子裏空落落的,細碎的雪花麵粉一樣紛紛揚揚,所有的門都關著。陳道生用自行車前輪推開院子的門,車子還沒架穩,拎起車架上的年貨就往屋裏衝,自行車倒了,他顧不上扶車,像拎著見不得人的髒物一樣將年貨放到了門後麵。
錢家珍還沒出門,她正對著一麵鏡子仔細地化妝,對屋裏的響動無動於衷,鏡子裏的錢家珍眉毛很彎眼神很亮,陳道生克製著做小偷的心情,很討好地對錢愛珍說,“我買了魚,還有肉,年三十的菜差不多有好幾樣呢。”錢家珍的臉仍然正對著鏡子,聲音冷冷地說,“這麼個破破爛爛的家,又欠了天債,能吃得下去嗎?”陳道生撣著身上的雪花說,“再怎麼難,年還是要過的,年三十下午三點鍾我就回來,團圓飯我來做。”錢家珍這時才歪過塗抹了許多脂粉的臉,臉在不太明亮的光線裏,看上去像一個冷水浸泡過的饃頭,很飽滿,她依舊冷冷地說,“這個年我不在家裏過。”陳道生心裏一下子涼了,“你去哪兒過年?去無錫你表姐家?”錢家珍說,“不,單位要加班,我要執行一項特殊任務。”陳道生急了,“錢家珍,你究竟想幹什麼?工作單位不說,做什麼工作也不知道,年不在家過,還說是加班,連中央過年都放假,你什麼單位比中央還要忙嗎?”錢家珍很嚴肅地警告陳道生,“叫你不要亂打聽,怎麼就不長記性呢,你想坐牢呀!我的單位連省裏市裏都不敢管,沒想到吧?你以為我跟你一樣窩囊,告訴你吧,我一個月的工資比你風吹日曬賣糖葫蘆兩個月都要多。你沒把小莉救出來,還被狗吃了良心的劉思昌騙走三十萬,我不要花一分錢,小莉不出一年就能回來了,不相信是吧?那我們就走著瞧!”陳道生明顯感到了錢家珍有問題,最起碼是被什麼人騙了,於是強脾氣上來了,“錢家珍,我不管你工作多麼重要,年必須在家過,不然人家以為我們真的離婚了。”錢家珍站起來說,“你不是早就想離婚了嗎?本來我是想年後跟你說的,既然你已經說出來了,那我就告訴你,離婚是肯定的,年初六民政局一上班,我們就去辦手續!”陳道生說,“你不是說堅決不離的嗎,怎麼又改口了呢?你說話還算不算數?”錢家珍說,“這輩子跟你是沒好日子過的,我受不了三聖街那一張張討債的臉,受不了上門逼債的罪,在這條街上,我遲早是要被這些人的唾沫星淹死的,”說到這,她的臉上又嚴肅了起來,“我的工作也要求我必須離婚。”陳道生一聽這荒誕不稽的理由,忍不住爆發了,“去你媽的狗屁工作,你給我滾!”說著隨手摔碎了手裏的碗,這是他第一次對錢家珍發火,也是第一次摔東西,當然也是最後一次。錢家珍平靜地跨過地上的碎瓷片,走進了飄著雪花的院子,走到大門口,她又折回來,嘴裏冒著熱氣對陳道生說,“家裏的一根草我都不帶走,都留給你。記住了,年初六一上班就辦。”
錢家珍走了,陳道生追到了院子裏,他突然發現遠去的錢家珍背影,相當陌生,像是從來就沒見過,又像是外星球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