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道生胃不好,但他並沒有去看胃病,他找到趙文麗說自己是O型血,問醫院要不要血,趙文麗當時的反應就是成語中說的“瞠目結舌”,“於文英賣血還差不多,你是當老板的,還賣血,開什麼玩笑!”
陳道生於是將自己的遭遇詳細告訴趙文麗,“年關到了,我欠街坊那麼多,總得還一些才是,求你幫幫我,實在沒法子想了。”趙文麗這才看清陳道生一身難民穿著,棉襖上被煙頭燒了好幾個洞,裏麵的舊棉花呼之欲出。趙文麗歎了一口氣,就帶著陳道生去了血庫,血庫采血的大夫告訴他明天一早來抽血,不要吃早飯。
陳道生對趙文麗說了許多感謝的話,又關照趙文麗千萬不要對於文英說賣血的事,趙文麗答應了,臨走前她對陳道生說,“賣血不是長久之計,畢竟歲數也不小了,得想其他辦法才是。”陳道生說,“等過了這個年,我就不賣了。”
下樓後,陳道生站在樓下過道裏停住腳步,遲疑片刻,他又氣喘籲籲地再次爬上四樓站在趙文麗大夫的值班室門口,伸頭一看,趙文麗正在給一個老頭看牙,等到老頭捂著嘴離開後,他才小心謹慎地進去,趙文麗有些吃驚,從臉上摘下口罩,“不是說好了嗎,不想賣了?也好,賣血風險太大!”陳道生說,“趙大夫,求你你千萬不要跟於文英說。”
第二天一清早,陳道生騎著車往市二院趕,東邊的天空一開始是青灰色,騎了一會兒,樓後麵就漫上了一層血一樣的紅色,等到陳道生在市二院車棚裏架好車子,血紅的太陽在漫天朝霞中像一個分娩的嬰兒從樓縫中爬出來了。
采血的女大夫在他的胳膊上塗了酒精,又用一根皮管將胳膊紮緊,暴跳的動脈血管像一條很大很長的螞蝗從胳膊上爬了起來,酒精很涼,血很熱,陳道生在冷熱不均的感覺中很振奮,大夫將一個針頭刺進蠕動的螞蝗裏,陳道生感覺隻是被蚊子叮了一下,血從針管裏流向掛在架子上的一個塑料袋裏,四周是白色的牆壁,眼前是紅色的鮮血,這兩種顏色讓陳道生想起了白色代表反革命,紅色代表革命,在革命和反革命的對峙中,陳道生有一種神聖和光榮的使命感,他想,為了革命,他身體裏的血就是自來水,隻要龍頭一開,就可以讓它源源不斷地流下去,還債是一次光榮的革命行動。二百毫升很快就滿了,醫生拔了針頭,又用一個醮了酒精的棉球按住,血很快止住了,棉球上隻留下一個米粒大的血點,他扔了棉球,一點感覺都沒有,抽了一袋子血,居然一點都不痛苦,甚至有點像撒了泡尿一樣輕鬆,他問那個戴著白口罩的女大夫,“能不能再弄兩袋?”女大夫聲音堵在口罩後麵很含混,語氣卻很尖厲,“你要錢不要命了,不是放自來水,懂不懂?一個星期最多抽一次血。”陳道生像是被當頭挨了一棍子,一個星期賣一次,到年底哪能湊齊一千塊錢呢,他苦著臉對著女大夫的口罩哀求道,“我不到萬不得已,哪會來你賣血,大姐,求你讓我每星期抽兩次,好不好?”女大夫看著陳道生孤立無助的臉上擠滿了絕望的情緒,動了惻隱之心,“那你不能對外說,還得用一個假名字。不能幹體力活,營養還要跟得上。”陳道生賭咒發誓地搓著粗糙的雙手,“大姐,我保證做到。我要是對外亂說,爛舌頭根子!”
陳道生拿著醫生開的單子去會計室領了二百塊錢,他攥著錢走出漂滿了藥味的醫院,快步如飛,身輕如燕,蹬上自行車,他嘴裏情不自禁地想唱歌,可眼下的流行歌曲一點都不會,所以他就唱起了,“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
這時候,早晨的太陽已經完全升起來了,天空的血色被寒冷的風抹淨了,陳道生抬起頭,發現前後不到一個小時,太陽就有了一種失血的慘白。這種感覺讓他不由自主地摸了一把自己的臉,臉上熱乎乎的,一點事也沒有。上班的人們迎著冬天寒冷的陽光大步流星地走向自己的崗位,陳道生走向自己家的廚房,他還沒吃早飯。走到三聖街巷口,陳道生下了車,在一個炸油條的攤子上,他買了兩根油條,攤主是三聖街的丁麻子,丁麻子將油條遞過去說,“道生,發財了?”陳道生很敏感,他發覺丁麻子好像在質疑他吃油條的合理性,所以第一反應不是接過油條,而是要先付錢。陳道生在棉襖口袋裏掏來掏去地掏了幾個回合,掏著掏著臉色就變了,動作也越來越匆忙而急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