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奎一大早找敲開了陳道生的門,他說,“低保金不是發下來嘛,我陪你去買三輪,上午就跟我去貨場。”陳道生揉著一雙還沒完全睜開的眼睛,“腰還是疼,恐怕幹不了這活。”王奎說,“你要是錢不夠,就買一個二手車,百把塊錢就夠了,實在沒錢,院子裏每家湊個一二十塊錢。”陳道生說,“家裏出了這麼大事,我老是走神,我考慮過了,要是鑽大街走小巷,被汽車撞殘了撞死了,這麼多債就根本還不掉了,再說腰肌勞損的老毛病冬天犯得很厲害。”王奎覺得陳道生說得在理,就不再堅持,他自言自語了一句,“一條煙白丟了”,陳道生望著他,“一條煙?”王奎急中生智,“我是說蹬一天三輪最少能掙一條煙。”他沒有說出給貨場老板送一條三十塊錢香煙的真相。
陳道生沒錢買車。三十萬都能借,三百塊還不能借嗎?可對於一根筋的陳道生來說,正是因為借了三十萬,他再也不能借三毛錢,借一分錢都會讓他神經分裂生不如死,借錢等於是借命,眼下“借”和“偷”與“搶”是同一個詞,他害怕報紙上大街上任何一個地方出現的“借”字,也害怕人們口中說出“借”,“借”成了他最恐懼最不能容忍的一個漢字,這個字在他的辭典裏是一個最反動的字眼,言說和使用這個字都是一種罪行。其實對某些事物或文字的忌諱與一個人的意誌毫無關係,就連最堅定的政治領袖毛澤東也把進京的日子選在九月九號,九九歸一,大吉大利,陳道生對“借”的回避與黃道吉日的選擇方向不同,但性質完全一致。
另一種潛伏在陳道生內心的想法就是蹬三輪如何才能還得清三十萬,他這幾個夜晚徹夜算賬,如果蹬三輪每月能掙四百,用低保金過日子,蹬三輪的錢每年一分不花隻有四千八百塊錢,三十萬要還上六十二年半,還完的時候他已經一百零七歲,一個一百零七歲的老人蹬三輪就像一個一歲零七個月的嬰兒蹬三輪一樣是根本不可能的。蹬三輪隻能是糊一口飯吃,糊一口飯吃隻是為了活著,他現在不是為了活著,而是為了還債,如果還不了債,就缺少活下去的理由,沒有活下去的理由,他寧願不活。陳道生知道自己的計算方式既不科學也不合理,但他實在找不到更好的計算方式能夠讓他的還債成為可能,所以他不想去蹬三輪,不蹬三輪又能靠什麼賺錢,沒技術,沒資金,沒經驗,賺大錢除非販毒,那可是劉思昌幹的,他不能幹也不敢幹,所有的想象與設計都在天亮時分成為窗外的巨大的空白。他想不出更好的辦法,買三輪的錢還了馮三根後,正好順水推舟地不買了。沒有人知道,馮三根走了後,他掏出那本封麵上寫有“雙河機械廠革命委員會”的筆記本,翻開頁麵,在密密麻麻的名單中找到馮三根,然後鄭重地寫上“還款二百元,還欠八十五元”,寫完還款二百元,就像是從身上卸下二百斤擔子一樣,輕鬆的感覺彌漫全身,他欠三十萬塊錢,就像身上背著三十萬斤石頭一樣沉重,他的呼吸在想起這些數字時就幾乎要憋過去。沒有人知道,陳道生當初雖然不願意周挺將他的店一掃而光,但掃光後他的如釋重負也是沒有人理解得了的,後半夜時分,他在周挺的名字下麵,寫上“已還款六千元,還欠兩萬一千元,加利息計兩萬五千元,此後利息從當月起按銀行貸款計,經銀行介紹,年利率為百分之八點四。”這些文字一下子又卸去了六千斤的擔子,陳道生寫完這些,站起來在屋裏走了幾個來回,他發覺步子果然輕了許多,鞋子與地麵之間的起落節奏很清晰,於是他坐下來,點燃一支兩毛四一包的“洪福”牌香煙,在煙霧中尋找洪福的感覺,可煙霧中繚繞著二十九萬四千八百的數字,他嘴裏的煙霧又苦又澀,像是毒氣瓦斯一樣,於是他端起茶缸猛烈地喝水。
錢家珍已經睡著了,沒有了電視機的屋裏,錢家珍枕著破收音機的聲音在做夢,她的呼嚕聲在與喇叭裏一個“潔士苗條霜”的廣告聲對抗著,兩種不同性質的發聲像是兩個人分不出勝負的無聊的吵架。屋外的風吹打著窗子上鬆動的塑料布,發出嘩嘩啦啦的尖響,一度壓過了屋內的聲音。
陳道生這幾天在街上到處亂轉,像一隻迷途的蒼蠅在尋找冬天毫無可能的活路,他走過城市的馬路和高樓,他發現城市的每一扇敞開的門都在拒絕著他進入的妄想,他還債的信心被色彩絢麗的城市攪得一片淩亂,他不知道如何熬過剩餘的日子,一路上他像一個小學生在構思一篇永遠也難以讓老師滿意的作文,風直接灌進他的脖子裏,他一點都不冷。對冷的麻木與對交通規則的麻木是同步產生的,所以橫穿馬路被警察罰款五毛錢,一輛酷似劉思昌的桑塔納轎車在陳道生的膝蓋三厘米的地方緊急刹住,車窗裏伸出一顆與劉思昌截然相反的腦袋,“你他媽的找死呀!”陳道生一閃身,誠懇地道歉著,“對不起,對不起!”
需要說明的是,陳道生這幾天閑逛根本不是為了找工作,隻是為了感受他在這個城市行走的可能性,走神與恍惚是最明顯的感覺,其次就是他發現城市與他毫不相幹,他的鞋子經過每一寸馬路都有一種非法入侵的壓力,城市否定他的行走的姿勢和鞋子的方向,這使他首先決定不去蹬三輪。
然而,陳道生能看到風的縫隙,這些縫隙是任何其他人看不到的,他從縫隙裏找到了回到三裏街的路,這讓他感覺到無形中有一隻手在他距離滅亡最近的地方拉住了他,父親臨死的話揣在他的口袋裏和心靈裏,“日子不是過下去的,而是熬下去的。”“熬下去”是煎熬下的活著,所以陳道生願意像一隻蝦或一條魚一樣在油鍋裏跳舞,隻要敢在油鍋裏跳,就有可能跳到鍋台上來,就有可能活下去。這肯定是父親的意思,他在四十五歲的時候理解了這句話的含義,就能找到回三聖街76號的路。
吳奶奶見陳道生無事一樣的回到了院子裏,手裏就拿著一棵砍了一半的大白菜過來了,她漏風的牙齒說出的話很柔軟,音節之間像是用膠水粘住了一樣,“道生呀,你不去蹬三輪是對的,要是再有個什麼三長兩短的,天老爺也幫不上忙了。”陳道生點點頭,“吳奶奶,不怕你笑話,我這陣子有些走神,注意力不集中。”吳奶奶說,“三聖街總有些人擔心錢沒著落,可我們院子裏總沒有催債的吧。誰要是逼你,我就罵他家祖宗三代。”
陳道生說,“欠債還錢,該罵的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