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後,院子裏像過節一樣隆重,這個月發低保金的日子是十八號,這是一個商鋪開張的好日子,把數字翻譯成文字就是“要發”,而領低保金的人絲毫都沒有發財的跡象,所以這個日子對他們來說更像是對貧窮的一種的反諷和嘲弄,但手裏數著救命的錢,臉上還是很高興的。
馮三根是裹著一身寒氣推開陳道生家門的,他走進燈光下嘴裏就冒出了一團團熱氣,他搓著開裂的雙手,一說話熱氣就碎了,“道生,忙呀?鬼天氣,冷死了,一天下來爆胎的打氣的,沒幾個。”陳道生家杉木腳盆又壞了,他在燈下用鐵絲箍盆,這是父母當年留下的唯一遺產,木盆上留有父母的餘溫,他箍盆的過程就像同死去多年的父母談心,很細很慢。
見馮三根進來了,陳道生站起來遞煙倒茶,落座後,寒暄了幾句天氣之後,馮三根反複暗示天冷車胎不容易壞,連跑氣的都很少,生意相當難做,陳道生心裏也明白了幾分,就問他老婆身體怎麼樣,馮三根用粗裂的手擤了一把鼻涕,在上了補丁的球鞋幫子上擦了擦,很無奈地歎了口氣,“膽結石疼得夜裏在床上直打滾,我用燒燙的火磚給她焐著,還是鬼叫,我罵她幾句,她就要尋死覓活的,真沒辦法。”陳道生從棉襖口袋裏掏出剛領的低保金,“下午領了錢,我就想給你送去了,可盆壞了,忙著箍盆,就耽擱了。先還你二百,趕緊帶你老婆去看病,餘下的八十五塊錢,下個月還你,好不好?”馮三根一邊說我不是來要錢的一邊已經將錢接了過來,臨走的時候,馮三根一再道歉說,“真不好意思,本不該收你的錢。”陳道生說,“是我不好意思,欠了這麼多錢,一時又還不上。”
馮三根走後,錢家珍問陳道生,“三輪買不成了,眼看著就沒米下鍋了。”陳道生像談起別人的事情一樣淡淡地說,“再想辦法吧,還有五六十塊錢呢,買米夠了,餓不死的。”
於文英來了一趟,她蒼白而清秀的臉在寒冷的刺激下有了些許血色,像產後喝了許多雞湯一樣。陳道生好幾天沒見於文英,發現於文英有點吳瓊花參加了紅色娘子軍翻身得解放的自由,這種感覺讓陳道生倍感失敗。於文英說她在“紅房子”快餐店找了一份賣盒飯的工作,每月二百六十塊錢,店裏缺洗菜的女工,她對錢家珍說,“嬸子,你反正在家也沒什麼事,去上班的話一個月還能掙二百二十塊錢呢。”錢家珍正全心全意地調著噪音嚴重的收音機,收音機裏男男女女的聲音和音樂唱歌的聲音隨著她手指轉動旋紐在耳膜中一路小跑地匆忙經過,她沒用正眼看她,冷冷地說,“你當營業員,我當洗菜工,你拿二百六,我拿二百二,你們店是婊子店,還是快餐店,打工還要看年齡和長相?”於文英的臉脹得通紅,她的眼睛裏委屈的淚水直打轉,陳道生對錢家珍不滿地說,“你就是什麼話難聽說什麼話,人家小於也是一片好心,做人不能不講良心。”錢家珍歪過頭,“是呀,你好聽的話聽的太多了,才回家跟老婆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的,有本事把你請到快餐店當經理去。”
於文英氣得扭頭就走,陳道生追了出去,在大院那扇腐朽的木門前,黑暗中的陳道生一把拉住於文英袖子,“小於,你別往心裏去,她就是那麼一個人。”於文英低聲抽泣著,“這麼多天了,也不知道你往後怎麼打算的?”陳道生說,“說好了跟王奎去鐵路貨場蹬三輪送貨,可今天低保金剛拿到,馮三根老婆膽結石要開刀,先還了二百,三輪還沒買呢。”於文英掏出一張伍拾的票子,塞給陳道生,“你先拿著用吧!”陳道生說,“我已經欠你兩千多塊了,不能要你的錢!”拉拉扯扯之間,錢家珍出來了,她隱約看到兩雙手在黑暗中推來推去的,就嚷道,“於文英,你要是有種,你就今晚上不要走,我給你讓床!”於文英哭著跑走了。陳道生和於文英推拉中伍拾塊錢票子掉到了地上,錢家珍將陳道生往屋裏拽,陳道生進屋後忙著找火柴,他拿著火柴往外麵跑,錢家珍也往外追,“陳道生,你要找小寡婦去,就不要再進這個家門!”陳道生也不理睬,他在黑暗中劃著火柴,借著微弱的亮火蹲在地上考古一樣地四處尋找,大黃狗跟在陳道生屁股後麵很盲目地亂轉,終於,陳道生在一塊青石板夾縫裏找到了伍拾塊錢鈔票,錢家珍一看陳道生從地上拿起錢,跺著腳跳了起來,“好你個吃裏扒外的陳道生,家裏鍋都揭不開了,你還給小寡婦暗地裏塞錢,你想風流去玩婊子也比玩寡婦好呀,婊子總不會是克死男人吧!”
院子裏男女老少們被錢家珍驚心動魄的喊叫聲引到了院子裏,錢家珍將陳道生塞錢給於文英被她當場活捉的事又講了一遍,證據確鑿,事實清楚,陳道生默默地站在黑暗的風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西北風一陣緊似一陣地掠過頭頂,沒有月亮的夜空,星星在固定的位置上抖動著細碎的微光,見證這個夜晚無法兌現的事實。
第二天是個不陰不陽的天氣,太陽似有若無,似無若有,冬天的城市各種鍋爐開足了馬力,天空彌漫著黑色黃色的濃煙,太陽被嗆死在滾滾狼煙的後麵,像一塊沒烤熟的燒餅死氣沉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