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天來,陳道生脆弱的內心每當麵臨崩潰的時候,就會反生出一種頑強的意誌,就像一個快要死的人回光返照一樣,明明已經命若遊絲,卻能機動靈活地轉動眼珠並發表一些條理清晰的重要講話,秦大爺在蓋棺論定了半包煙時間後,陳道生內心突然風平浪靜,他的手指在夜色中複活了,劃火柴的姿勢柔軟而抒情並在半空中劃出一道流暢的弧線,他給秦大爺點上煙,問,“打通劉思昌雲南手機多少錢一分鍾?”秦大爺驚異於陳道生近乎麻木的冷靜,少了一顆門牙的嘴裏情不自禁地流出了一綹煙黃色的口水,“一樣的,還是五毛錢一分鍾。眼下不談電話費,要是能打通,我不收你錢。”
陳道生似乎在冥冥之中聆聽到了神示,他一把抓起話筒,手指像黑白電影中一個熟練的女特務發電報一樣,閉著眼敲擊著性命攸關的數字鍵,通了,陳道生沒有在臉上流露出絲毫的激動,因為他覺得本來就應該打通的,所以當秦大爺坐在那張綁著鏽鐵絲的藤椅上正在說“人心隔肚皮,知人知麵不知心”這句古訓時,陳道生對著話筒開腔的第一句話竟是,“思昌,吃過晚飯了嗎?”這有點類似於兩個熱戀中的人一見麵不談愛情卻說“今天晚上月亮真好”一樣,秦大爺愣住了,他張大了嘴,香煙掉到了地上。
劉思昌在電話裏很興奮,“正在跟幾個朋友吃飯呢,我在滇緬邊境的青瓦鎮,一連半個月了都在下雨,山洪暴發,貨在半路上運不過來,還要等幾天才到。我早就想給你打電話了,可大哥大信號一直不好。道生呀,等急了吧?”
陳道生一下子臉紅耳熱,心裏很不過意,“不急,不急,我是怕你在外麵有個頭疼腦熱的,又沒個人照應,那地方氣候不好。”
劉思昌在電話裏穩如泰山,“沒事的,這裏的朋友喝酒都不行,一桌人喝不過我一個。”
陳道生聽劉思昌在電話裏談笑風生,就多此一舉地說了句你要多保重身體話,匆忙掛了電話。
放下電話的陳道生像是累極了洗了個熱水澡後神清氣爽,看著瞠目結舌的秦大爺,陳道生將一塊錢放在櫃台上,指著灰塵很多的計時器說,“秦大爺,電話打了一分二十六秒,給你兩分鍾的錢。”
秦大爺望著陳道生若無其事的表情,心生愧疚,他聲音喑啞地說,“道生,我是老糊塗了,別拿我的話當真,可別往心去呀,思昌回來後,你可一個字也不要講呀,不然他要恨死我了。”陳道生笑了笑,“哪兒話呢,你也是為我好才這麼說的。”秦大爺要將一塊錢還給陳道生,陳道生搖了搖頭走了,巷子很深很暗,秦大爺手裏攥著一塊錢就如同攥著一條發臭的死魚。
陳道生回到家裏已經是晚上八點多鍾了,一進門錢家珍就眉飛色舞地從口袋裏掏出一張五十塊錢的大票子,說下午在齊小雲家打牌贏的,錢家珍好打牌,但三聖街打牌的真正意義是打發時光,都是窮得丁當響而又不想吃苦頭掙錢的女人,一二十塊錢輸贏就是豪賭了,常常是一人上鍋八塊錢,天昏地暗地打三天也決不出五塊錢輸贏來,所以陳道生麵對錢家珍五十塊錢巨款腿都軟了,“賭這麼大輸贏,五十塊都夠家裏半個月菜金了。”錢家珍贏了錢脾氣也好了許多,她說今天打牌遇到了一個大老板,是齊小雲丈夫高正山在酒店裏認識的,當時人不夠,正好他過來找齊小雲家高正山,就湊了數上桌,誰知他要來一百塊一鍋的牌,一下午就輸了二百多。陳道生對錢家珍陶醉的敘述毫無興趣,他的肚子餓了,正四處找飯,錢家珍說打牌沒來得及燒飯,就吃中午剩飯好了。陳道生沒有底氣對老婆的晚餐提出任何要求,自己就到煤爐上的鋁鍋裏盛了一碗有些焦糊味的米飯,就著剩的半碗青菜湯和一碟醃羅卜吃了起來。
陳道生第一口米飯還沒完全咽進肚裏的時候,洪阿寶塑料袋裏拎著一副鹵鴨肝兩個鹵鴨頭還有些鴨腸子進來了,“道生,沒賣掉,剩下的,陪你喝兩盅!”陳道生說我今天胃不太好,隻能陪你少喝一點了,他站起身從碗櫃裏拿出大半瓶火燒刀子酒,兩人就著剩下的鹵雜碎你來我往地喝了起來,錢家珍知道阿寶平時有點摳,就別有用心地問了一句,“阿寶,太讓你破費了!”阿寶將一杯酒倒進喉嚨裏,嘴裏咬著鴨頭說,“這話你就見外了,酒不是道生拿的嗎?怎麼能算破費呢?再說了,我還有事想跟你們倆口子商量商量呢。”
阿寶借著酒力壯著膽子說明了來意,他說趙天軍給他送了兩條“紅塔山”香煙,讓他過來跟陳道生投石問路,趙天軍想讓小莉放出來後跟她處朋友,要是陳道生錢家珍答應的話,年底他就跟小莉把喜事辦了,而且保證搬出76號大院住到帶衛生間的新商品房裏去,讓小莉過上衣食無憂的日子,陳道生放下手中的酒杯,眼睛死死地咬住阿寶,將嘴裏的鴨頭蓋骨吐了出來,一個字不說。錢家珍關了電視,挨著酒瓶坐了下來,她的嘴裏冒著很多熱氣,情緒顯然有些激動,“阿寶,那就請你當媒人,天軍歲數是大了些,可他離過婚,知道疼女人,掙錢又多,隻要拿到房子鑰匙,又不嫌棄小莉,我看就這麼定了。”陳道生將筷子拍在一堆鴨骨頭之間,站起身不留餘地說,“不行!”
阿寶和錢家珍很困惑地望著陳道生,一時摸不透他的心思。他們等待陳道生解釋,可屋裏是逼人的沉默,隻有吳奶奶家的花貓在地上匆忙地啃著不勞而獲的鴨骨頭,貓牙齧出的細碎的聲響清晰而尖銳。
錢家珍急了,她語無倫次反擊陳道生的沉默,“趙天軍不嫌棄小莉,嫁過去住樓房,吃香的,喝辣的,打著燈籠也難找的婚姻。你沒本事,三棍子打不出一個悶屁來,靠你靠不住,又找不到稱心的工作,還耍什麼當老子的威風?”
阿寶見氣氛不對,就找了個台階,抹著一嘴鴨油說,“我也隻是隨便說說,你們也不要太當回事。說實話,要不是小莉進了局子裏,趙天軍就是送我兩條黃金,我也不會來開這個口的。”說著抬腿就走,他身後留下的是搖晃的燈光和虛幻的空白。
阿寶走後,錢家珍還在喋喋不休,而且充滿自信地說小莉肯定答應,與其呆在這個家裏餓死,還不如找個有本事的二手男人過安穩的日子。陳道生一個字也沒聽進去,紅著眼睛隻說了一句話,“以後小莉的事,與你無關!”說得武斷而堅決,就像是一個國家的主權一樣不容討論,可女兒小莉的主權也屬於錢家珍,她是有權討論的,然而陳道生強脾氣上來,火車也拉不回頭,無可奈何的錢家珍氣急敗壞地說,“你要是能管得了小莉的前程,還省得我煩心呢!”陳道生站在杯盤狼藉的桌子邊借著酒性發作了,“你說說,你為小莉煩了多少心?從一生下來,你夜裏端過一泡尿,還是抓過一泡屎,生病上醫院,上學接送,哪一樣不是我做的,小莉出事了,你可出去找過一個人,借過一分錢?這些年,我忙著做買賣養家糊口,顧不上管教,你整天打牌,小莉在外麵混,你不管不問,不讓她去看店,還要她跟你一起去學打牌,娘兒倆一起把頭發燙得跟稻草似的。我不說,街坊鄰居哪一個眼睛不是雪亮的?都說是貧賤夫妻患難與共,你要是再年輕十歲,早就像趙天軍老婆一樣跑了,挑明了跟你說,天上掉不下餡餅來,我沒本事讓你過闊太太的日子,我也不想讓小莉出來後再好吃懶做了,必須到我店裏去跟我一起掙錢買米買油吃!生意難做,於文英我也用不起了。”陳道生的淚水在通紅的眼眶裏打轉,氣管像堵住了一樣,喘得急促而不均勻,酒精的氣息針一樣紮進錢家珍的鼻子裏,錢家珍按往常的反應,不說摔掉兩個碗砸一個盤子,最起碼要踢翻一把椅子,但她今天沒有,她知道陳道生酒喝多了,不然是沒膽量敢如此放肆,老實人發起瘋來,上吊都不在乎,動手打老婆是不需要多少勇氣的。錢家珍出奇地平靜,平靜得有些虛假,她打開電視機,眼睛盯著屏幕上歌舞升平的幸福場麵,她想自己要是活在電視裏多好。
這天夜裏,陳道生躺在床上,就像躺在老虎凳上,全身接受著被撕裂的酷刑,體無完膚的感覺如他打出去的借條一樣具體而明確,他在感動於76號大院仗義相助的同時,隱隱又感到了某種歧視與偏見就如同血緣關係一樣在他們的內心深處無法割斷,小莉做了醜事,就等於是一件嶄新的衣服炸了一道縫必須掛到降價的貨架上去變賣,他們在歧視小莉也就是歧視陳道生,幾十年來循規蹈矩老實厚道的陳道生在這個晚上經洪阿寶這麼一提親,等於已經被掛到了降價處理的貨架上了,就像秦大爺雜貨店裏過期變質醬油一樣,三文不值二文打折處理了。他的自尊心受到了嚴重地打擊,他甚至覺得這麼多人幫助他,是可憐他,而不是看重他,是為挽回三聖街的麵子,而不是救小莉於牢籠。這種極端的想法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類似於放在酒缸裏發酵,能量很大很猛,陳道生一時控製不住自己,後半夜時分,屈辱的淚水浸透了枕頭,枕頭的另一邊,錢家珍鼾聲如雷,她在夢中享受著女兒家未來的商品房的溫暖氣息。
屋外的天空安靜如水,黑暗的夜空裏星星在既定的位置上發光,星光從窗外點點滴滴地漏進來,陳道生感覺像是黑暗中下了一些點滴發亮的小雨。
第二天早上,陳道生出門前,看到趙天軍正在院子裏刷牙,院子裏是空的,他想跟他打招呼,又不知該怎麼說。趙天軍有條不紊的刷好牙主動跟陳道生打招呼,“陳叔,你可不要計較,我那幫朋友都沒什麼修養,心不壞,周挺說哪天要請你吃飯,給你賠個不是。”陳道生支唔著說,“今天起得早呀!”趙天軍說老板從國外打電話回來,讓他給老板太太送些鮮荔枝過去。
趙天軍顯然還不知道真相,或者阿寶沒跟他說出真相。沒事一樣,這讓陳道生心裏有些輕鬆起來,也許阿寶跟他說要征求小莉意見,小莉的意見才是最根本的意見,那樣說既掩蓋了自己工作不力和陳道生的真實態度,而且也最符合事情的基本邏輯,小莉不同意,誰表態都沒用。所以陳道生心情也就再也不願去想趙天軍借給他八千塊錢和找周挺幫忙是別有用心了,趙天軍雖沒什麼文化,但院子裏對他講義氣的評價由來已久。
出門的時候,陽光很溫和,巷口開水爐戳向天空的細瘦的鐵皮煙囪裏冒出的竟然不是黑煙,細白的輕煙像一根白綢子飄向陽光的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