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2 / 3)

王奎嘴裏嚼著豬蹄子走了,趙天軍借著酒性掏出心裏話,“陳叔,前些年老婆嫌我窮,扔下我跟那個倒賣大米的小販子勾搭上,一腳踹了我,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現在我不敢說自己多有錢,但我能買得起一套商品房,工資每月八百,陳叔,我這麼多年可是規規矩矩,怎麼說也是一個很體麵的警衛員,怎麼就不配娶上個媳婦呢?”陳道生按住空空的酒碗,舌頭發硬地說,“不是你不配娶上媳婦,而是你還沒遇上稱心如意的。”在一邊袖手旁觀的錢家珍插話說,“哪家閨女要是能嫁上天軍這麼有本事的男人,那真是上輩子修的福份。”錢家珍始終在嗑著瓜子,她的目光大部分時間停留在電視屏幕上,黑白屏幕上每天都在上演著非常虛假的愛情。

趙天軍站起身準備回去,他還沒來得及開門,門被從外麵推開了,昏黃的燈光下進來一個戴墨鏡的男人,他的腿在慘淡的光線下不停地抖動著,情緒隨著腿抖動的幅度起伏不定,“我說你他媽的趙天軍,打了多少次傳呼,你都不回一下。”陳道生見來人是周挺,趙天軍的哥們,就一邊熱情招呼讓座,一邊替趙天軍解釋,“周老板,天軍正在跟我喝酒,沒聽到傳呼。”周挺用黑色的目光盯住二位酒足飯飽的臉,“你們喝酒,我喝老鼠藥。”趙天軍有些不高興了,他吐出嘴裏殘餘的骨頭渣子,“我看你差不多真的喝了不少老鼠藥,全身都抽筋了,一大晚跑過來掃興。”陳道生送上一杯茶水,周挺沒接,也不落座,他的聲音和他的墨鏡一樣黑暗,“我跟陳老板素不相識,陳老板做什麼生意我也搞不清楚,”他看了一眼屋裏寒磣而破敗的景象,更堅定了自己的思路,“我是看在朋友份上借錢的,不是朋友也是借不到錢的,可親兄弟還要明算賬呢,兩萬七千塊錢不是小數目,要是栽了,我他媽的一兩年都得餓肚子,不能稀裏糊塗就讓錢打水漂吧,打水漂還聽得見水響呢,總得要有個補救措施。”趙天軍將筷子狠很地扔到桌上,“你他媽的什麼意思?我陳叔是砸鍋賣鐵賣兒賣女都不會欠你一分錢,你狗眼看人低,把人想得都跟你一樣王八蛋。”說著就站了起來,牙齒咬得格格直響,拳頭也攥緊了。

陳道生聽了周挺的話,胃裏真的像被立刻灌進了一大碗老鼠藥,五髒六腑絞在一起滋滋地冒煙,這種感覺很恐怖也很短暫,他必須鎮定下來就像他必須麵對眼前的燈光和酒氣,陳道生搖了搖被酒精加工過的腦袋,很平靜地對周挺說,“周老板,我借你的錢,無論怎樣,肯定是要還的,你說采取什麼補救措施吧?隻要我能做到的,沒說的。”周挺說在借條上寫上一個附加條款,如到期不能連本帶息還款,願以家產相抵。陳道生借著酒勁,在借條上很果斷地寫上了附加條款,並重新簽字畫押,按上了自己的手印,鮮紅的手印在打印的借條上如同睜開的血紅的眼睛,警惕地推敲著昏暗的燈光和比燈光更加昏暗的麵孔。周挺揣著借條臨走的時候,態度緩和了許多,他抱著拳對陳道生拱了拱戴著鑽戒的手,“陳老板,我是做小買賣的,跟你們做大生意的比不了,不好意思了!”說著轉身就走了,趙天軍對著周挺淹沒在黑暗中的背影,咬牙切齒地說了一句,“把錢當命,抹我的麵子,算個什麼東西!”

這天夜裏,持續多天的冷空氣並沒有抵達雙河市,城市寧靜如水,後半夜的時候,三聖街的巷子裏傳出過一聲尖厲的貓叫聲,76號的大院洪阿寶家的大黃狗很無聊地呼應了一聲,躺在床上的陳道生緊接著就聽到了狗缺少警惕地喘了兩口氣。

第二天早上,陳道生不知怎麼的,胃口突然不好,一個大饃隻啃了一大半,剩下一粒棗子那麼大一點,怎麼也咽不去了,扔了可惜,留著不值,他將一小塊饃頭丟在盛醃羅卜的碟子裏,錢家珍看著剩下的饃頭粒,忍不住習慣性地要挖苦他兩句,“真的成了做服裝生意的大老板了,往後早上要改吃油條了。”陳道生沒搭腔,他知道錢家珍要是每天不冷嘲熱諷他幾句,晚上就不會睡踏實的,挖苦諷刺丈夫對於錢家珍來說,就像汽車發動需要加油一樣必不可少,幾乎就是她活下去的氧氣。當年談戀愛的時候,陳道生問錢家珍看中他什麼,錢家珍說看中他將來肯定能當上副科長,陳道生說副科長又有什麼了不起呢,錢家珍說副科長有電話打,打長途也是廠裏公費付錢。陳道生家庭出身好,父親是蘇北討飯來到雙河的一個乞丐,正宗的無產階級,一次在大街乞討時被雙河公司老板的“福特”小汽車撞斷了腿,腿好後,人也殘了,就留在廠裏燒鍋爐,母親是一隻眼睛瞎了的洗衣工,解放後他們家是無產階級的樣板,陳道生初中畢業後在廠裏當工人,年年先進,還當過全市的勞模,而且很快就從車間調到了設備材料科,陳道生的政治條件和家庭出身就像是如今的高幹兼大款家庭出身一樣,身邊始終繚繞著廠裏前仆後繼的美女,她們暗送秋波明送笑臉,陳道生卻總是很麻木。錢家珍求愛的方式很特別,將兩張電影票塞到陳道生的手裏說,“晚上八點,大光明電影院,《紅色娘子軍》,去不去你看著辦!”話沒說完扭頭就走了,陳道生捏住電影票,苦思冥想了一下午,還是去了,他覺得即使不談,也不能傷人家麵子。當陳道生和錢家珍從電影院出來的時候,恰巧被廠裏另外幾個來看電影的女工發現了,第二天廠裏就傳開了,那時候隻要看電影了,就像如今上過床了一樣,基本上就算大局已定。錢家珍也是無產階級出身,而且人也長得漂亮,性格潑辣,熱情似火,陳道生也就在強大的輿論壓力和情感包圍下跟錢家珍走進了洞房。可陳道生一直幹到下崗也沒當上副科長,長途電話也沒打成,腰裏的BP機還是為做生意咬著牙買的,回一次電話兩毛錢,相當於兩根油條就被電信局當早餐吃掉了,錢家珍在沒有電話的痛苦中對陳道生越來越不滿意,老實木訥就罷了,還固執得要命,當年在廠裏材料科時,為多領一雙手套跟人家吵架,為分管副廠長多要了一套工作服告到市二輕局,如今人家做服裝沒有不賺錢的,他做服裝卻讓家裏早餐吃油條的夢想就像當副科長一樣基本上徹底破滅。陳道生沒有本錢譴責老婆,更不可能像胡連河一樣氣粗,一不順心就逮住老婆捶一頓,晚上還要老婆打洗腳水,上床脫光衣服壓在身子底下讓自己消氣。胡連河說自己要消氣,最好的辦法就是捺住老婆狠狠地幹上一回。陳道生已經對男女之事相當陌生了,他覺得自己沒本事,老婆對自己不感興趣,他又不願按當下流行的手段和老婆的授意去賺錢,所以忍氣吞聲既是無奈,也是自找的。

陳道生挨錢家珍挖苦的時候,喜歡坐在煙霧中幻想,他總覺得像他這樣做生意總會有一天要發財的,骨頭比肉貴是因為人們把骨頭當成了肉,一旦人們知道骨頭真相的時候,肉肯定就比骨頭貴,他甚至推斷出當人們把黃的、紫的、綠的頭發恢複到黑頭發的那一天,就是他出人頭地的日子。幻想中的陳道生很平靜很寬容,他覺得雖然錢家珍不像院子裏其他女人一樣跟丈夫死心塌地綁在一起打拚,但他確實讓老婆過著沒有信心的生活,他回到家,帶進屋裏的是一張毫無希望的臉,而不是一大把鈔票,哪怕是毛票。

早餐是在油條和大饃空洞的選擇中結束的,推了碗筷,錢家珍讓陳道生再買幾斤石灰回來將家裏全部刷一遍,陳道生說小莉的房間已經刷過了,都刷一遍至少還要買六塊錢幹石灰,太浪費了,錢家珍指著棗粒大的饃,“你把大饃說扔就扔了,你就不浪費了?”陳道生據理力爭卻又聲音軟弱地辯解說,“我沒扔,不是放在碟子裏了嗎?”錢家珍僵著臉伸出手說,“你不買,給錢我去買。”陳道生說店裏換季要進貨,沒錢,推著自行車就出門了,錢家珍以衝刺的速度追過來拉住自行車的後座,“整天想著跟小寡婦去親熱,家也不顧了。給錢!”陳道生乖乖地從口袋裏摸出六塊錢,交給錢家珍。孫大強佝著腰出門去抓中藥,錢家珍拉住他,“你幫我帶六塊錢幹石灰回來。”

陳道生一整天都在想是不是要給劉思昌的“大哥大”打一個電話,問他什麼時候回來,問他是不是感冒了,問他有沒有遇到騙子,問他回來要不要去接站,實在不行,問他是不是提貨的錢不夠,要是不夠,他再想辦法籌一些錢彙過去,可想到天黑,他才明白,怎麼找理由都隻能是一種借口,劉思昌缺的錢陳道生哪能幫得了忙?這就相當於美國缺錢了找非洲的莫桑比克幫忙一樣荒唐。所有的關心和問候,無論怎麼掩飾,隻指向一個主題,就是對劉思昌不放心,不放心劉思昌比不放心黨和政府還要可怕。陳道生用手捋了一下無所適從的腦袋,竟捋出許多頭發,頭發夾在手指縫裏,好幾根是灰白的。黃昏時分,店裏做了一筆生意,一位牙齒殘缺的老頭買了一件黑棉襖剛走,外麵起風了,陳道生看著店外灰燼一樣密集的行人縮著腦袋裹緊衣服匆忙經過,他的腦袋居然有了中風一樣的感覺,一片昏庸和眩暈。於是,他在店鋪打烊前問於文英,“小於,你說要不要給劉思昌打一個電話?”於文英說,“我早就想讓你打了,都快半個月了,音訊全無,有點不正常。”陳道生麵色蒼茫地說,“我跟思昌幾十年弟兄,在節骨眼上打電話,怕傷了麵子。”於文英將茶杯裏殘餘的茶水倒進門外的垃圾桶裏,“他說好了一個星期回來,又帶走了你那麼多錢,這麼長時間不給你打一個傳呼,說一下情況,這究竟是誰傷了誰麵子呢?”陳道生糊塗了一天的腦子,一下子通了。

陳道生晚上回家的時候,直奔街口秦大爺的雜貨店,雜貨店裏老式櫃台後麵的木質貨架上灰蒙蒙的,散裝的油鹽醬醋五味俱全地隨風灌進了巷子,時刻提醒過往的行人進來買點什麼。陳道生在濃烈的醬油氣息中拔劉思昌的大哥大,拔了好幾次,話筒裏麵一個陌生女人中英文夾雜著告訴陳道生“您拔打的電話已關機”,陳道生的臉跟醬油一樣黑了,他握住話筒的手中風似地抽搐著,秦大爺將最後一塑料桶醬油倒進醬油缸裏,蓋上厚厚的木頭蓋子,眼睛直直地盯住陳道生,“要是萬一出了什麼事,你可不能再想不開了,我借你的五百塊錢也不要了。”陳道生站在櫃台外麵,巷子裏川流不息的冷風一刀接一刀地將他全身的肉和骨頭分割得井井有條,他聞到了全身上下流淌著潮濕的血腥味。秦大爺遞過來一支煙,陳道生抖著手劃了好幾次,火柴就是擦不著,好不容易擦著,又被手抖滅了,秦大爺打著一個笨重的煤油打火機,將一綹火苗送到陳道生的鼻子下麵,“風太大了,還是打火機好使。”陳道生機械地吸著了香煙,煙霧毒氣一樣冒出來。

秦大爺說了許多關於人心叵測世道險惡的事,就像是給陳道生的三十萬塊錢開追悼會一樣,在緬懷和追憶中安慰陳道生無論如何要看得開一些,並再次強調好死不如賴活的真理性意義,秦大爺飽經滄桑的臉上流露出看破紅塵的平靜與冷漠,他吐出一口濃痰,又用腳踏了踏,踏的姿勢表示地上沒有痰,“聽說你借了好幾萬,是吧?要是栽了,真讓人吐血,不過,也沒什麼了不起的,錢財乃身外之物,雙河廠解放前的老板周祥生苦了一輩子,掙了那麼大家業,解放大軍槍聲一響,不也全完了。生意慢慢做,還了債,你總會有一天出頭的。”陳道生不支聲,香煙吸了不到三分之一就在他灰紫的嘴上半途而廢了,秦大爺的這些話就像是對一個病入膏肓的人大談洞房花燭夜如何美妙一樣虛幻而多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