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一日,寶玉正在翰林院該班,奉旨發下帑銀二千兩,建修三賢祠,命寶玉到戶部去領。寶玉即坐了車到戶部具了結,領回到家,稟知了賈政、王夫人,乃與鳳姐、黛玉等商量,所有回生之人,俱當量力捐資,共襄其事,以報大士、真人之德。
於是,知會了眾人。鳳姐、黛玉每人捐銀八十兩。尤二姐、尤三姐每人捐銀四十兩。迎春、秦可卿每人捐銀五十兩。惟有香菱因有他父親在配享之列,意欲多捐幾兩,乃與薛姨媽、薛蟠商議。誰知薛蟠另有一番意思,乃向薛姨媽道:\"如今我們京城裏,咱們江南同鄉的客商最多,向來有個會館,不但地小狹窄,抑且坍塌的不堪了。客商們意欲另找地方,但是京師地方人煙眾多,找尋不易。莫若趁著蓋廟的機會,多占些地方,媽將廟內的寢殿作為會館,兩邊隙地都蓋了房子安寓客商,和他們湊起布施來,雖萬金唾手可得。隻用媽媽和賈府說一聲兒,若能奏知了娘娘更又好了。將來湊的銀子夠用了,仍將娘娘發來的帑項,仍舊繳了上去,豈不好呢。\"薛姨媽聽了,想了一想,也自歡喜。於是,到賈府告知了王夫人,王夫人轉告賈政,賈政又商之於夏太監。夏太監奏知了元妃,元妃但雲:\"隻要蓋的華麗壯觀,其餘憑他們去就是了。\"薛蟠討了這個口氣,忙去告知了夥計張德輝,教他通知合城的同鄉客商。不上幾日的工夫,便湊了萬金有餘,稟知了賈政。賈政於公暇,親來相度形勢,就在城隍廟西邊,挨著史湘雲家的住房,勘定了基址,依照城隍廟的款式蓋造,不過局麵略小些。大殿塑了三賢像,寢殿內不必塑像,前後窗,以便坐客。兩邊遊廊,前邊蓋了樂樓,除演神戲之外,客商們有事亦可擺酒、演戲。東邊的遊廊緊靠著史湘雲家的西廂房。湘雲此時已經生了孩兒,便和他女婿商議,將廟內遊廊不必另砌山牆,即借廂房的山牆用,上麵安上一溜倒子,嵌了玻璃,那邊戲樓上演戲,這邊炕上放了子,即可從玻璃窗中看戲。商議妥當,即日構匠興工。
不過三個月的工夫,即落成告竣,奏知了元妃。元妃請旨,封茫茫大士為佐化真人,渺渺真人為佐治真人,甄士隱為佐政真人。一體塑像,同享祭祀,永垂不朽。落成之後,擇日開光獻戲。元妃命寶玉代自己主祭。賈璉、賈蓉、薛蟠、柳湘蓮、林成玉諸人,也都是受過恩的,俱準其陪祭。
這一日打醮演戲,寶玉等諸人俱於五鼓齊集祭祀。行禮已畢,開場演戲,就是將玉函領的班子。上廟逛會的男男女女,絡繹不絕。史湘雲便接了紈、鳳、釵、黛、迎、探、菱、煙、琴、綺眾姊妹來家,在東廊內玻璃窗中看戲。白日裏又熱鬧了一天。到了晚上,薛燔又備了酒席,請賈璉、寶玉、湘蓮等諸人看夜戲。便命人封了山門,不許外人出入。薛蟠此時已入醉鄉,並不知史湘雲又留下眾姊妹看夜戲,他便肆無忌憚的叫了蔣玉函來,點了幾出風月戲文,無非《買胭脂》、《送枕》等類。唱到驚心動魄之時,不禁狂呼大叫喝起采來。
正在歡笑,忽聽西廊下也有人喝采嘻笑之聲。薛蟠也不看是誰,便罵小斯說:\"為什麼又放進外人來了?\"眾人仔細看時,不是別人,乃是賈珠、馮淵、秦錘、崔文瑞、潘又安五個人,隱隱綽綽的在那裏看戲。賈璉、寶玉等見了,忙起身相見,讓了過來一同坐著看戲。賈珠遂命潘又安去另抬了一桌酒席來,大家分坐暢敘快談。
且說東廊那邊,史湘雲與紈、鳳、釵黛等白日裏看戲,已經用過了酒飯,因又唱夜戲,湘雲遂又留下眾人散坐吃茶。候唱完了夜戲,都同到賈母、賈夫人處請安,說說話兒再各自回家。於是,大家都安心樂意的坐著看戲。及至看到唱出些風月戲文來,探春向寶琴道:\"這是他們誰點的,怎麼唱出這些沒人樣的戲來了,難道他們不知道我們都在這裏看戲嗎?\"寶琴笑道:\"你估量可再有誰呢,不過是他們那個大哥哥罷了。\"鳳姐笑道:\"罷喲,你們這會子也都是有了孩子的人了,況且又不是在明處看戲,可怕什麼呢。你估量他們爺們家到了一塊兒,那裏還肯點什麼好戲呢。\"探春笑道:\"戲文內科白打諢原是取笑兒,若鬧的太沒人樣了,也有傷雅道。難為這一個唱小旦的怎麼學來,難道就連一點臊兒也不害麼?\"鳳姐笑道:\"你看你說的這個話,他若知道害臊,他可又仗著什麼哄人家的錢呢。\"正然說時,忽見那邊席上亂亂哄哄的起身讓坐。鳳姐眼尖,忙向李紈笑道:\"大嫂子,你看那不是大哥哥也來看戲來了。\"李紈聽了,仔細瞧了一瞧笑道:\"人也看戲,鬼也看戲,這倒有趣的。這一個年輕的是小蓉大奶奶的兄弟。那幾個又是誰呢?
\"鳳姐道:\"那個穿馬褂子的是潘又安,就是司棋的男人。那兩個必定是:一個馮書辦,一個是張家女孩子的女婿。這倆從我都沒見過,可就分不出誰是誰來了。\"隻聽香菱笑道:\"那一個圓臉兒,一笑嘴上有兩個窩兒的,那大約必是馮書辦。我記的當日買我的時候,我見過他一麵的。\"鳳姐聽了,把手一拍笑道:\"可惜,可惜,到底是你沒造化。你當日若教他把你買了去,豈不比薛大傻子強呢。\"香菱聽了,\"呸\"的啐了他一口,笑道:\"你看你越說上樣兒來了。\"正說時,忽見蔣玉函捧了戲目走到賈珠的麵前點戲。隻聽賈珠笑道:\"不用點罷,你隻撿你素日得心應手的唱一兩出來我聽。總要加點作料兒,不要淡而無味的。\"說著又問他道:\"你叫個什麼官兒?\"又聽蔣玉函笑道:\"小的姓蔣名叫琪官。\"鳳姐在這邊聽的明白,忙向寶釵笑道:\"這個小旦,果然就是蔣玉函。襲人呢?今兒是他和五兒跟了你們來了嗎?怎麼,躲到那裏去了。叫他過來,也看看這個輕浪洋兒。\"黛玉聽了笑道:\"罷喲,你何苦來,行點好兒不!自才剛兒我看他那個光景兒,就有點子臉上訕訕的,挨挨蹭蹭的躲著走了,我就猜著幾分兒,必是這個緣故。我就沒好意思說,你這會子可又叫他做什麼呢。\"鳳姐笑道:\"你別管他,我自然有個道理。柳五兒呢?去把你襲人姐姐叫了來。\"柳五兒聽了,答應了一聲,才一轉身,早見翠縷、侍書二人,把襲人從小套間裏推推擁擁的攙架了出來。襲人紅了臉笑道:\"咋的了,奶奶們鬧什麼?我早知道,我不跟了奶奶們來也罷了,史大姑奶奶又說是想我了。\"鳳姐笑道:\"你在家裏成年家也不能舒舒服服的看個戲,我倒好意思叫你出來風光風光,你怎麼又裝模作樣的起來了。\"湘雲接口笑道:\"襲人姐姐,你不用這麼小家子氣,隻管大大方方的坐下看,這個戲也是你看厭煩了的,想來那會子那一天晚上又不給你單唱兩出子呢。\"說的眾人都笑了。於是,鳳姐命人搬了個小馬杌子來,命襲人坐的自己的旁邊。凡屬台上蔣玉函唱到動人心魄處,那邊席上哄堂的大笑起來,這邊鳳姐等必要將襲人慪一陣子。弄的個襲人無地自容,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正在為難之際,又看蔣玉函捧了戲目走到馮淵的麵前點戲。
隻聽馮淵笑道:\"不用點了,你們隻唱個《張古董借老婆》罷。
\"薛蟠聽了,心中不說,借著灑興把眼睛往上一翻,道:\"老馮,你也別欺人太甚了。誰又不知道咱們兩人的勾當呢,你怎麼偏要點這一出子戲,你這不是有心臊我呢嗎。琪官,你敢聽他的話,我也點你一出子,唱一出《水滸傳》上的《魯提轄拳打鎮關西》。\"又聽馮淵笑道:\"琪官,你問問你們薛大爺,魯智深是個和尚,又沒妻又沒妾,打死了人,可拿什麼替人家償命呢。況且那個鎮關西鄭屠,又沒有躺在葦塘裏喝臭水,也還算是一條好漢。\"說的眾人都笑了。
一句話把薛蟠說急了,大吼一聲,攛出席來,就要揪馮淵的領子。此時馮淵已是鬼魂,那裏怕他,忙向旁邊一閃,薛蟠早已撲空。隻聽馮淵唱一聲:\"張三何在?\"猛然一陣陰風起處,從牆角下跑出一個人來,像是酒肆中走堂的打扮,滿頭滿臉血跡模糊。薛蟠一見,往後便倒,說時遲,那時快,隻見那人搶了席上的一個酒碗,照著薛蟠的天靈蓋砸了下來。隻聽\"啪\"的一聲,薛蟠早已裁倒在地,磁片亂飛,流血不止,登時暈了過去。那邊席上嚇得賈璉、寶玉、湘蓮諸人,一齊手忙腳亂沒了主意。這邊香菱、寶釵、寶琴及眾姊妹,都嚇得魂不附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