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見老婆了進來,問道\"爺還吃飯不吃了?\"蔣玉函道:\"我已經在城裏吃過飯了。你奶奶吃了飯沒有?\"老婆子道:\"奶奶今兒也不知是怎麼了,隻吃了半碗兒飯呢。\"蔣玉函道:\"既是這樣,你去燙壺熱酒來,再拿幾碟幹果子,我和你奶奶消消夜、打打寒氣。\"老婆子聽了,忙去取了酒果來,擺上炕桌兒,夫妻對飲。襲人那裏還有心腸飲酒,無如蔣玉函柔情媚語,放出他小旦的身分來,弄的個襲人沒了法兒,隻得以酒澆愁。約有一個時辰,竟至陶然大醉。蔣玉函將他抱入鴛衾,雙雙安寢。這話暫且不提。
再說甄寶玉進了城,先到家中見了甄夫人,母子兩個敘過了別後的事情,又講了會子甄公在外的光景。到了下午,便坐了轎車子,帶了包勇,來拜見賈政。適值賈政工部有事,尚未回府。寶玉聽見,連忙迎出。彼此一見,歡若平生,握手各道契闊,讓進書房,分賓主坐定。焙茗獻上茶來,茶罷,賈寶玉知道甄寶玉的脾氣,是愛道學的,便先開口道:\"自去歲秋闈一別,寒暄再易,今幸再瞻雅範,知吾兄道德文章與時偕進,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信不誣也。\"甄寶玉也知賈寶玉的脾氣,愛的是風流,乃笑答道:\"豈敢,豈敢。自去歲吾兄遁跡天台,眾皆惶惑。小弟固知吾兄必另有一番作用,今竟果如所料,真可謂亙古未有之奇。今又推己及人,所謂仁之端而智之術者,胥在是舉。小弟今而後始知風流才子與道學先生,一而二,二而一者也。\"二人彼此大笑。賈寶玉道:\"前者老伯母差包勇去後,家母即和家嫂商量迎娶一事,通知了李親家太太,他那裏說,時屆殘冬,年近歲逼,諸事辦不齊備,擇定明春二月十二日,天恩上吉,不知吾兄不以為晚乎?\"甄寶玉聽了,笑道:\"承吾兄不棄,推念同類,適才家母亦言及於此,即明春二月,轉瞬即到,何晚之有。小弟倒有一事奉瀆。小弟今早在路行程,偶遇風雪交加,路經紫檀堡,在一蔣姓人家借地少憩。忽從屏後走出一少婦來,誤將小弟認作吾兄,慟哭不已。
小弟驚詢其故,始知為吾兄之舊人。托小弟轉致一物送上台端。
\"說著,便從懷裏取出一個紙包兒來,遞與了賈寶玉。賈寶玉接來打開一看,認得是當日和蔣玉函對換的鬆花洋縐的汗巾兒,乃是襲人的舊物。不覺一陣傷心,眼淚早流下來,又怕甄寶玉看見笑話,連忙又忍住了。
甄寶玉分明看見了,故意的隻作不見。口內吟道:去歲分鸞鏡,今朝寄縞巾。
還將舊來意,憐取眼前人。
賈寶玉聽了,不覺長歎了一聲,遂也口占了一絕,道:總因求美玉,反致失名花。
便許終完璧,何能掩舊瑕。
甄寶玉聽了,才要說話,隻見焙茗進來稟道:\"老爺回來了。\"兩個寶玉,一齊迎了出去。一見賈政進來,甄寶玉見了,忙上前跪下請安。賈政連忙攙了起來,攜手重入書房,仍分賓主坐定。賈寶玉親自捧過了茶,仍在一旁侍坐。賈政遂向甄寶玉問了會子他父親在邊疆的近況,又問了會子他近日的學業文章,甄寶玉這才告辭回府而去。
這裏賈寶玉送客去後,便隨了他父親到上房來,又和王夫人大家說了會子閑話,這才回到自己怡紅院來。隻見寶釵、黛玉正在外間炕上,引逗桂哥兒玩笑,他便溜到裏間來,從懷內取出汗巾兒,翻來覆去的看了會子,想起襲人當日待他的那一番好處來,不由的淚流滿麵。自己哭了會子,想著:他如今已經嫁了琪官了,如何又能把他弄了回來呢。即或和琪官說的肯了,老爺、太太又如何肯呢。權當老爺、太太也肯了,又想了想道:縱然把他弄回家來,到底又算個什麼名色兒呢。想到這裏,忽然把桌子\"啪\"的拍了一下,隨手蘸起筆來,將方才口占的四句詩,寫在汗巾之上。
再說林黛玉正和桂哥兒玩笑,忽聽裏間拍的桌子一響,乃悄向寶釵笑道:\"姐姐你聽裏間屋裏,不知把什麼拍的山響,再別是才剛兒他進來,見咱們沒人理他,自己覺著沒了趣兒,胡使性子呢罷。\"寶釵聽了,忙抱了桂哥兒便往裏走。黛玉笑著忙搖了搖手兒,自己躡手躡腳的走到裏間。先探了個頭兒,隻見寶玉麵朝裏,在帳子裏躺著,桌子上放著一條汗巾兒。黛玉見了,便輕輕的走了進去,將汗巾拿了起來,仍舊輕輕的退了出來,悄向寶釵笑道:\"姐姐,你把小哥兒遞給奶媽子,快瞧這個兒來。\"寶釵聽了,忙將桂哥兒遞給奶媽子,命他抱了哄著睡去。
黛玉便將燈台挪了過去,同寶釵在燈下打開汗巾觀看。黛玉低聲道:\"姐姐你看,他這個毛病總不能改,這又不知道是誰給他的。\"寶釵道:\"這個東西,我瞧著很眼熟,倒像見過的似的。\"黛玉道:\"噯喲喲,這上頭還寫的有字。\"忙念道:\"總因求美玉,反致失名花。便許終完璧,何能掩舊瑕。\"寶釵聽了,恍然大悟,道:\"哦,是了。這是襲人的東西,我當日在他箱子裏見過的。\"黛玉道:\"我也總沒問你,這個襲人,他到底嫁到那裏了?\"寶釵笑道:\"我聽見說,是個什麼戲班裏唱旦的。\"黛玉聽了,笑道:\"這是怎麼說呢,嫁了這麼一個高人。但隻是這個東西,又怎麼得到他手裏來呢?你瞧瞧這個字的筆跡,是他自己寫的。這首詩,也見他自己做的。\"寶釵笑道:\"可不是呢。據我想來,這必是襲人聽見你們都回了生,不知托什麼人將這汗巾子寄了來,也是要想回家的意思。
這竟是一件不通理的事兒,如何行得呢。你隻細玩他這後兩句詩,就知道了。\"黛玉歎了口氣,道:\"姐姐,你當日也很不該教他出去來,這會子倒教人瞧著心裏怪難過的。\"寶釵道:\"老爺、太太拿定了主意要教他出去。他又是沒過明路的人,我可怎麼說也教他守節呢。\"黛玉聽了,笑道:\"虧了我們回生的早,若再遲些日子,隻怕連寶丫頭也都嫁了人了。\"寶釵聽了,笑著便順手兒將黛玉撳倒,要胳肢他,急的黛玉央道:\"姐姐,我再不敢胡說了,咱們商量正經事罷。這件事可到底怎麼處呢?\"寶釵道:\"這件事你且莫忙,且把這個汗巾藏過,咱們也都睡覺罷,且看他是個什麼光景兒,咱們再商量就是了。\"黛玉聽了,便將汗巾藏在書櫥子抽屜裏。寶釵便叫出晴雯等四人來安排臥具,請寶玉來安寢。隻見寶玉悶懨懨無精打采的脫衣就枕,並不似往常間有說有笑的。釵、黛二人見他這般光景,也不去招攬他,也都大家各自就寢。
睡到四更時分,忽聽寶玉在夢中驚醒,大哭道:\"襲人姐姐,你等我一等兒,我和你一塊兒去。\"釵、黛二人都吃了一驚,連忙披衣坐起,點起燈來。隻見寶玉從被中爬起,眼睛瞪的直勾勾的。寶釵問道:\"你又怎麼了?\"寶玉呆了半晌,哭道:\"襲人姐姐死了,這都是我害了他了。\"黛玉道:\"必定是你魘住了,做了什麼怪夢,撒囈怔呢。\"寶玉道:\"昨兒甄寶玉回京,帶了一條汗巾來,他說路過紫檀堡,因避風雪誤到他家,遇見了襲人的。我見了汗巾,正在這裏作難,想不出個什麼法兒,誰知道才剛兒明明白白的夢見襲人姐姐來了,他告訴我說,老爺、太太生生的把他逼著嫁了人,這會子他知道我回來了,前思後想,覆水難收,萬無回來之理。他哄著蔣玉函睡著了,悄悄的自縊死了。他的魂靈兒到了城隍廟,姑老爺查看了冊子,命他先到太虛幻境結了案,再到地府討脫生去罷。
訴了好一會的委屈才走了。仔細想來,他並沒有辜負我的恩情,倒是我斷送了他的性命。\"說著,又大哭起來。寶釵道:\"怪道昨兒晚上呆呆的,原來是為這件事。常言’夢是心頭想’,你心裏惦著那件事,所以才有這樣的怪夢纏繞來了。\"寶玉道:\"我從來做夢總是恍恍惚惚的,再沒像這一遭夢的真切了。\"黛玉笑道:\"前兒我聽見寶姐姐說,你那會子虛心虔意的等我的魂來入夢,你怎麼又沒夢見我,又夢見柳五兒了呢?\"寶玉聽了,扭頭道:\"人家心裏煩的什麼似的,你又拿這個話慪人家來了。\"寶釵笑道:\"我勸你好好兒的睡覺罷,半夜三更的,看仔細鬧的老爺、太太知道了。且等到明兒早起,打發焙茗到紫檀堡打聽打聽,果真他死了,你再哭也不遲。倘或他沒有死,你這不是白鬧嗎。\"寶玉聽了,無可奈何,隻得仍舊睡下。釵、黛二人也就陪著吹燈而睡。
不過朦朧了會子,不覺東方大亮。寶玉正然要出去打發焙茗前去打聽,隻聽焙茗在院子裏問道:\"二爺起來了沒有?奴才有話要回二爺呢。\"寶二聽了,也顧不得登靴子,便革乃拉著鞋就往外跑。寶釵見了,忙向晴雯、紫鵑二人努了個嘴兒,二人也就連忙跟了出來。隻見焙茗向寶玉稟道:\"今兒一個黑五更兒,花自芳就來尋奴才,教奴才稟知二爺,說昨兒有三更以後,蔣玉函親到他家告訴說,他妹子三更天上了吊了。花自芳就到他家看了一回,見他妹子已經死的挺挺兒的了,就罵蔣玉函說把他妹子折磨死了。蔣玉函說,他因為聽見寶二爺回了家,他自己尋了死的。花自芳不依,在他家鬧了個煙霧沉天,還要到縣裏去告呢。教奴才替他求求二爺,給他做個主兒才好。花自芳剛去了,蔣玉函就來了,也求奴才稟知二爺,說他聽見二爺回來了,早就想來請安求見的。隻是因為那年二爺和他相好,捱了老爺的打,所以他不敢來請安,恐怕老爺知道了,又連累二爺受氣。他說襲人原是為二爺回了家,他自己愧悔的尋了死了。他還說自從把襲人娶到他家,他原不知道是二爺的人。成親之後,瞧見他贈二爺的茜香羅才知道的。成日家恨不能把襲人頂在頭上才好,那裏還肯折磨呢。如今花自芳要和他打官司,他也要求二爺替他做主兒。\"剛然說到這裏,隻見寶玉身子晃了幾晃,往後一仰,咕咚栽倒在院子裏。晴雯、紫鵑二人,在台階兒上站著看的明白,連忙跑到跟前,抽的抽、攙的攙。寶釵、黛玉、鶯兒、金釧兒在房內玻璃窗中早都瞧見了,一個個嚇得驚慌失色,一齊走了出來,鶯兒、金釧兒二人也就跑上前去,幫著晴雯、紫鵑將寶玉抬了進來。嚇得焙茗,麵目焦黃,渾身打戰。一見黛、釵二人出來,連忙跪倒,碰頭哀告道:\"二位奶奶,千萬沒要告訴太太,說奴才把話說冒失了,把二爺唬暈了。太太一知道,奴才就不得活了。\"黛玉見了,便向老婆子道:\"你告訴他,不要教他害怕,教他也別在外頭聲張,也別走遠了,隻在就近聽候呼喚就是了。\"老婆子忙去告訴了。焙茗自去,在外聽候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