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王夫人便將琥珀叫來,教他先開了賈母的房門。王夫人遂到裏邊看了一遍,但見屏帳依然,人亡物在,不勝淒惋。
悲傷了多會,吩咐老婆子們收拾打掃,重新鋪設了一番。一麵上樓取了一隻三鑲的如意,命人送與賈政。一切完畢,這才過來,又與邢夫人、尤氏、探春、湘雲諸人計議了會子搬取眾人靈樞的話,又不知誰是回生的,誰是不回生的,紛紛講說,俱各猜疑不定。鬧了一天,到了晚上始各散去。
這一晚,賈政便齋戒沐浴,就在賈母房中擺了供獻,懸起賈母的影像來。奠了酒,叩祝了一番,便獨自一人在賈母平日住的暖閣內安寢。王夫人一來為賈政年邁,一人又在空的房內獨睡,不甚放心;二來也要悄悄的窺聽,到底有什麼影響,乃悄悄的命人將自己的臥具搬來,就在板壁後琥珀睡的房內,帶著琥珀、玉釧兒同宿。翻來覆去一夜不曾合眼,不時的伏枕靜聽,似乎板壁那邊微有聲息,並不聽見賈政言語。瞧了瞧殘燈明滅,玉釧兒、琥珀二人鼾然沉睡。將至五更時分,忽聽玉釧兒在夢中驚醒嚷道:\"姐姐站一站兒,我還有話要問你,你怎麼就走了呢!\"王夫人聽了罵道:\"小蹄子,你怎麼撒起囈怔來了?\"隻見玉釧兒揉了揉眼睛爬了起來,道:\"太太,我姐姐跟了老太太來了。我們才說了幾句話兒,老太太在那邊就叫他,他就趕著過去了呢。\"王夫人聽了,不勝驚異,正要往下盤問,忽聽賈政在板壁那邊\"噯喲\"了一聲,似有悲咽之狀。王夫人聽了吃了一驚,隔著板壁先咳嗽了一聲,然後問道:\"老爺睡醒了麼?\"隻聽賈政哽咽道:\"快點燈來!\"王夫人聽了,連忙起來,穿好了衣服,叫起琥珀、玉釧兒來,點了一支蠟燭,三人一同走了過來。猛見了賈母的影像與平日大不相同,真如活人一般,眉目俱動,唬了一哆嗦。隻見賈政披著衣服坐在榻上,麵帶淚痕。
一見王夫人進來,忙道:\"真奇怪極了,我隻覺剛然睡著,就瞧見老太太一手拄著拐杖,一手扶著金釧兒走了進來,聲音笑貌宛若生前,和我足足的坐著說了有兩個時辰的話,老人家告訴我說,林姑老爺升了京都的城隍,也是七月十五到任。老太太和珠兒、鴛鴦等俱準隨任享受人間的香火。又與我商量要將鴛鴦與珠兒作妾,我就答應說,諸事任憑老太太尊裁。其餘的話,都和二媳婦夢醒後所說的相同。我就問老人家說:’太虛幻境冊上注名的究係何人?祈老太太明示,以便好搬取他們的靈柩。’老太太便說:’金陵十二釵,你難道不知道麼?’這句話把我說怔了,我隻得答應說:’實在不知,求老太太明示。
’老太太又說:’我告訴你,你可要記清白些兒。元妃、賈迎春、林黛玉、王熙鳳、秦可卿、甄香菱、尤二姐、尤三姐、晴雯、金釧兒、瑞珠兒和尼姑妙玉,共十二個人。如今除過妙玉他自行陳請,情願陪侍警幻不願回生外,其餘的十一個人,都是該回生的。這是已死的十二釵了。如今現在的薛寶釵、史湘雲、李紈、平兒、探春、惜春、巧姐、薛寶琴、邢妯煙、鶯兒、紫鵑、花襲人,這又是現在活著的十二釵了。目下,有人若將寶玉的肉身送來,你可要好生將息他,不可難為他一點兒。時光有限,我也要回去了。’我聽見他老人家要去,我就拉住哭著問如今的家運,並子孫後來之事。老太太站起來隻說了個’但行好事,莫問前程’,便叫金釧兒:’咱們回去罷!’剛見金釧兒走了過來,老太太就將拐杖在地下一撴,就像打了個悶雷一般,把我就嚇醒了。\"王夫人聽了,也由不得一陣心酸,悲咽了半晌,道:\"既是老太太有靈有神的來家托夢,這件事可就千真萬真,老爺也不用再疑惑了。我想,別人的靈柩雖然路途遙遠,不過多化幾兩腳費,早些兒差人趕著搬去也還好辦,惟有元妃的鳳柩,非離了奏明請旨,如何敢私自動得呢?莫若老爺上朝去,回了宰相大人們,求著替我們奏一奏才好。\"賈政聽了,搖頭道:\"不妥不妥。此等荒誕不經之事,誰有多大的膽子敢在萬歲爺跟前亂奏呢?\"王夫人道:\"不然這可怎麼處呢?\"賈政沉思了一會,忽然道:\"我記得昨兒我看過媳婦從夢中抄來的奏稿,後麵有上帝的禦批,我好像記得有’朕已示夢於人間帝主’的這一句話。如果真有示夢之事,再不過幾天兒,外頭也就知道信兒了。即或並無托夢之事,且等臨期別人如果真都回了生,那時再求大人們代奏也還不遲。倒是外甥女兒和璉兒媳婦、蓉兒媳婦的靈柩,我明兒和大老爺、珍大侄兒商量,仍舊打發蓉兒回南搬取,教他趕緊些兒,總趕七月初十日到京才好。再者,說有人送寶玉的肉身到鐵檻寺之事,我想,我今兒下了衙門,親自到鐵檻寺拈香,吩咐住持們掃打了經室,先替老太太念三天經。吩咐住持們留心打聽著也就是了。\"王夫人聽了點點頭兒道:\"老爺想的很是。\"老夫婦一麵說話,一麵服侍賈政穿衣梳洗畢,重新到賈母的影像前泣拜了一番。便命琥珀、玉釧兒收了影像,撤了供獻。喝了茶,吃了點心,這才上衙門去了。
這裏王夫人督率著琥珀打掃幹淨,仍然關好了門,遂帶著玉釧兒仍到怡紅院來,便將賈母昨夜果真來家托夢的話告訴了薛姨媽、史湘雲、探春、寶釵一遍,合家無不歡悅。薛姨媽便命人叫了薛蟠、薛蝌弟兄兩個來,告訴他們,教薛蝌差人回南,搬取香菱的靈柩。又教薛蟠打聽著,有人將柳湘蓮的肉身送到鐵檻寺時,可抬到家中,打掃一間避風的密室,用心將養,以報朋友拯救之德。薛蟠、薛蝌二人聽了,都一一的答應了,自去料理不提。
再說賈政下了衙門,吃了早飯,坐了車,帶了賈璉、賴大、李貴、林之孝、焙茗出城,一直來到鐵檻寺。本寺的住持聞知大檀越親來拈香,早傳齊了合寺的僧人出來迎候。賈政下車,先進禪堂更衣。這裏賈璉便吩咐林之孝催人搭蓋經棚。勳戚大家並不費事,吹口之力搭起棚來。登時懸燈結彩,法鼓金鐃,請賈政出來拈香禮懺。賈政素性剛直,本不信神鬼渺冥之事。
隻因賈母托夢,所以來此念經,也無非是尊敬神明,思念父母的意思。拈香已畢,就在寺裏吃了些素齋。
約有未末申初時分,才要進城回府,忽然間大風陡起,拔木揚塵,將棚內的燈火俱皆吹滅;塵沙迷目,對麵看不見人。
忽聞空中有鶴唳之聲,眾人俱各驚疑,斂神屏息,不敢少動。
隻聽嘎然一聲,墜落在棚內。須臾大風頓息,眾人看時,隻見一隻仙鶴,元裳縞衣,翅如車輪,背上馱著兩個人,俱各閉目斂息,如癡似醉,仔細看時,正是寶玉和柳湘蓮。賈政、賈璉見了,又悲又喜,忙命李貴、焙茗、林之孝、賴大等一齊動手,將他二人抬了下來。但覺身體夯重,癱軟如綿,不能站立。賈璉忙拉了寶玉的手,叫道:\"寶兄弟,老爺在這裏呢。\"但見寶玉目垂息斂,並不答應。再看湘蓮,也是如此。賈政見了這般光景,也覺淒慘落淚。正在傷感之際,忽見那隻仙鶴收了雙翅,就地一滾,化做清俊的一個道童,向賈政稽首道:\"恭喜老大人,小道奉仙師之命,特送公子來此。\"賈政見了不勝驚異,知是仙童,不敢怠慢,忙答禮道:\"有勞仙童下降,下官何以克當!但不知小兒渾身癱軟,口不能言,是何緣故?\"列公,你道這隻仙鶴是誰?原來就是鬆鶴童子所化。見賈政問他,忙笑道:\"他二人的真魂現在太虛幻境,未曾入殼,是以如此。
且請大人將他二人抬到府中,安置在靜室,用心將養。俟七月十五日,家師到來,親自施展法力,令他二人真魂入殼,自然耳目聰明,手足靈動了。賈政聽了,這才放了心,忙命焙茗飛馬進城報信,並著抬兩頂軟轎來。一麵命人將湘、寶二人抬進禪堂,一麵命住持讓鬆鶴仙童到客房待茶。隻見那仙童就地一滾,依舊化作仙鶴,嘎然一聲,騰空而出。
賈政這才知道僧、道二人果是真仙,不勝感激,連忙向空拜謝。進了禪堂,又將寶玉、湘蓮仔細一看,寶玉是僧家打扮,湘蓮是道家裝束,直挺挺的睡在榻上,就和死人一般。摸了摸手臉,卻都是溫暖的,鼻中亦似有出入微息。每人腰裏拴著一個包袱,解下來打開觀看,原來是他二人當日出家時穿了去的衣服。賈政見了,點頭歎息了多會。隻見焙茗飛馬跑來,並命人抬了兩乘軟轎;薛蟠得了信兒,也飛馬而來。賈政便命賈璉坐一乘軟轎,摟了寶玉,李貴、焙茗幫著;薛蟠坐一乘軟轎,摟了湘蓮,賴大、林之孝幫著,自己仍坐了車,一齊進城。約有掌燈時分,早到了榮國府。剛到了宅門,就聽見王夫人\"兒啊,肉啊\"的從裏麵哭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