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寶二人上了亭子,也就揀了一張幹淨桌兒對麵坐下。
走堂的見了,忙送了兩碗茶來,麵前又放了四碟果子,無非瓜子、鬆瓤、花生、杏仁之類。二人正然吃茶閑話,忽聞一陣琵琶弦索之聲悠揚入耳。寶玉手擎茶杯側耳聽去,不覺聽的出了神。湘蓮笑道:\"寶兄弟,你怎麼又動了凡心了?\"寶玉笑道:\"非也,我常念白樂天的《琵琶行》,常恨不能身到九江的亭子上一看,今日不想此亭前臨大湖,仿佛相似,又聽見琵琶之聲,不覺有感。\"湘蓮聽了正欲答言,忽又聞歌聲婉轉,迎著順風,字句真切。但聽道:小耗子,上燈台,偷油吃,下不來,碰的銀燈當啷啷的響,驚醒了奴家的夢赴陽台。
那一種清脆柔膩之聲,動人魂魄。湘、寶二人聽了,不覺相視而笑,正不知琵琶歌曲聲自何來。方欲尋究,忽見走堂的端了一碗熱騰騰的釀鴨子上來,轉過屏風而去。寶玉見了,便從屏風縫兒裏望後一張,但見後麵還有三間正房,房裏走出一個小廝來,將走堂的端的接了進去,依舊退了出來。寶玉便點手將走堂的叫到跟前問道:\"這後麵的亭子也是你們的麼?\"走堂的答道:\"正是。這亭子原是官的,我們不過借著賣茶,後麵的房子乃是小店自己蓋的,以備安寓來往客商的。今日是我們這裏的一位馮先生在這裏包整酒筵請客呢。\"寶玉又問道:\"才剛兒聽見琵琶響,就是後麵房裏彈的麼?\"走堂的道:\"正是呢。\"寶玉又道:\"可是什麼人彈呢?\"走堂的笑道:\"我的老爺,我看你老的年紀也有十八九了,怎麼還是這麼怯呢?彈琵琶的無非是媳婦兒罷了,還有什麼人呢!\"湘蓮聽了笑道:\"你莫笑話他怯,他本來是大家子的公子哥兒,他可知道什麼叫個媳婦兒呢。\"走堂的笑道:\"既是如此,你老何不叫他老見識見識呢?我們小店這正房之後還有三間小敞廳兒,又雅靜,酒席也是現成的,叫兩個媳婦兒來,唱一唱,樂一樂,化不多幾個錢兒罷了。\"湘蓮聽了點頭笑道:\"你既然說的這樣熱鬧,你就去打掃廳兒去罷,收拾妥了,你再來領我們進去。\"走堂的聽著,喜的眉開眼笑的,連忙答應著去了。
這裏,寶玉埋怨道:\"柳二哥,咱們千辛萬苦的到此是作什麼來了,你怎麼又高興鬧起嫖來了呢?\"湘蓮聽了笑道:\"怪不得走堂的說你怯,果然怯極了。難道聽聽曲兒就算是嫖了嗎?\"寶玉笑道:\"雖如此說,我隻怕尤三姐姐知道了有些兒不妥。\"湘蓮聽了大笑,道:\"罷喲!你很不用替我操心,我那裏有你那麼怕的要緊呢!\"寶玉正欲回言,隻見走堂的笑嘻嘻的走來道:\"收拾妥當了,請二位老爺進來罷。\"於是,二人跟了走堂的轉過了屏風,但見院內車轎俱有,上麵三間正房,兩邊六間廂房,旁有一月洞門。走堂的將他二人引進月門,繞到正房的背後,果有三間小敞廳,十分精雅。二人便在正中的桌兒上對麵坐下,吩咐走堂的先送上果碟兒,煨了暖酒來。二人先對飲著,候叫了彈唱的人來,再隨便上菜。走堂的一一答應,送上酒果,各自叫媳婦去了。
這裏,湘、寶二人斟酒對飲。原來這敞廳正對著正房的後窗,相離不遠。忽聞管弦頓歇,內中有一人哈哈大笑,道:\"老馮,妙極了!你昨兒還哄我說他是初到青樓,尚未學唱,你聽方才的’小耗子上燈台’唱的如何?就是久經大敵的唱手,也不過如此罷了。\"又聽一人笑道:\"今日原是誠心誠意敬大爺的,大爺既然聽著好,這就是小弟的福氣到了,總望你替我們成全了這件事,日後教你樂的日子多著呢。\"寶玉聽了,悄悄的向湘蓮笑道:\"你聽見了沒有?這兩個冤桶到底不知是個什麼樣兒的人,這個唱的人又不知是怎樣的個玉天仙兒,待我去在窗戶眼兒裏偷著看他們一看。\"湘蓮笑道:\"罷喲,看仔細惹出事來。\"寶玉搖手道:\"不相幹,不過是個妓女罷了,難道是誰家的內眷怕人看不成!\"說著,他便躡手躡腳的走至窗根底下,舐破窗紙,朝裏偷著一看。隻見正中桌兒上對麵坐著兩個少年,衣冠齊楚;兩旁分坐著三個妓女,俱皆衣裙華麗,香豔可觀;東邊的一個麵貌有些相熟,一時也想不起是誰來。心下正然驚疑,隻見上麵坐的少年笑道:\"老馮,將來我替你們成全了好事,你可教他怎麼謝我呢?\"又見下麵坐的少年笑答道:\"那也看大爺罷了,要教他怎麼謝,他敢不怎麼謝麼?\"又見上麵的少年笑道:\"我想將來我替你們成全了好事之後,那就有個名分在內,我也就不好意思的了,不若趁著此時尚未定局,你教他坐在你懷裏,喂你一個皮杯兒讓我看著,這麼一樂,就算他謝了我了,好不好呢?\"又見下麵的少年笑道:\"大爺說的倒好,隻是太寒磣了些兒,隻怕他未必肯呢!\"又見東邊的麵貌相熟的妓女笑道:\"我不,那是個什麼樣兒呢。\"又見那上麵的少年笑道:\"罷喲!你們不用撇清了,依我說,你趁著小秦兒不在這裏,乖乖兒喂他個皮杯兒,這還是你的造化,過會子小秦兒回來了,隻怕比這個更甚的玩意兒還要鬧出來呢,可看你依不依?\"又見下麵的少年笑道:\"是了,大爺不用說了,想來他自己也斷然不肯的,不如我喂他一個皮杯兒你看,也是一樣罷了。\"說著,便噙了一口酒走過東邊來,將那麵貌相熟的妓女抱在懷裏,不容分說,搬過臉來嘴對嘴兒喂了下去。
寶玉在窗外看的忘了情,不覺大叫一聲道:\"好啊!\"哈哈的大笑起來,隻聽裏麵有人喝道:\"什麼人大膽,在這裏偷看呢?\"\"吱嘍\"一聲,窗子早已推開了。兩個少年一齊大怒道:\"你們是兩個做什麼的人?在這裏混笑的是什麼?\"湘蓮正在獨酌,忽聽有人開窗叱問,便有些兒不悅,忙答道:\"你們自吃你們的酒,我們自吃我們的酒,我們笑我們的,與你們什麼相幹呢?難道你們還管住我們的笑不成?\"隻見那兩個少年齊道:\"胡說,你們既然笑你們的,為什麼笑到我們窗根底下來了?你瞧瞧這窗紙上的窟窿,不是他戳的嗎?你瞧他的膽子比天還大,還在那裏沒事人兒似的笑呢麼。\"湘蓮仔細看時,隻見寶玉還在那裏摟著肚子笑道:\"噯喲,樂死我了,我今兒才見了世麵了。\"那少年大怒道:\"你們聽聽,說的好聽不好聽?那裏來的野黃子,也不打聽打聽就在太歲頭上動土來了!\"湘蓮聽了大怒,道:\"你們這倆東西,滿嘴裏混唚的是什麼?
你們不過是叫了兩個婊子在這裏彈唱罷了,就是我們這位小兄弟,人家在窗下偷著看了一看也不為過,怎麼你們就罵起來了,難道是偷看了你們家的內眷了嗎?\"兩個少年聽了,一齊大怒,道:\"好個野黃子,越發信嘴兒胡唚起來了。小廝們過去,快把這兩個野黃子拿繩子拴了,帶到衙門裏去!\"湘蓮聽了大怒,撲的躥到窗下,揎拳擄袖,勢將用武。
忽見從門內走進一個少年來,忙問道:\"大叔怎麼了?什麼人這樣膽大?等我瞧瞧他頭上有幾個腦袋!\"湘蓮一見,認得是秦錘,忙叫道:\"來的不是秦鯨卿兄弟麼?\"秦鍾仔細把湘蓮看了一看,乃大叫道:\"你不是柳二哥麼?\"寶玉剛然止了笑,見湘蓮和兩個少年鬧起來,正待也要發話,忽見秦鍾進來和湘蓮廝認,忙也高聲叫道:\"秦鯨卿,你在那裏來,教我好想啊!\"秦錘聽了,仔細一看,認得是寶玉,不禁大叫道:\"珠大叔,不用罵了,大水衝了龍王廟了!他就是你們家的寶二叔。\"賈珠、馮淵二人聽了,一齊發起怔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