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張金哥攔輿投控狀 夏金桂假館訴風情(2 / 3)

隻見一座刀山,萬鋒攢立。賈母在那裏手指一人罵道:\"沒良心的老豬狗,這見你自作自受,誰能救你呢!\"鳳姐仔細看時,卻是馬道婆,四腳拉叉的插在刀山之上,隻叫:\"老太太開恩救命罷,我再不敢鎮魘人了。\"鳳姐聽了,忙拉了賈母道:\"老太太,別理他這個老娼婦,這才使得,該著呢!\"賈母道:\"阿彌陀佛,這裏果然報應不爽。你們小人兒家可該害怕不害怕呢?\"鳳姐道:\"怎麼不害怕呢!嚇的我腿肚子都轉了筋了。逛什麼呢,怪怕人的。老太太,咱們早些回去罷!\"賈母道:\"也罷了,再往後看也不過總是些受罪的人,沒的瞧著心裏怪不忍的。\"鳳姐聽了,忙攙了賈母。將一轉身,忽見裏麵跑出一個披枷帶鎖、蓬頭垢麵的人來,拉住賈母的衣襟大哭道:\"老太太救我一救罷,我再不敢黑心亂肝花的了!\"賈母倒退了幾步,仔細瞧他,遭撓的竟不像個人形,那裏還認得出是誰來呢。隻聽鳳姐在後叫道:\"你不是趙姨娘麼?\"那婦人道:\"二奶奶,你救救我罷!大人不記小人過,我再也不敢在你們跟前使黑心了。\"賈母聽了,又仔細一看,不是趙姨娘是誰呢。賈母罵道:\"混帳老婆,你也想想,你在家裏,我和你老爺、太太那一個待你不好呢。你不過養了個不成拉器的小子罷咧,你就成精做怪的安起壞心來了。你自己說,如今受罪還是不該的麼?\"趙姨娘聽了,不住的磕頭哀告,道:\"老太太,我再不敢胡言亂道了。從今以後,我全改了。老太太也別看我和環兒,隻看三姑娘的分上,開一點兒恩罷!\"賈母雖惱他行為不端,到底終有慈念,聽見他說出探春來,也由不得傷心落淚,道:\"也罷,你且去罷,等我回去求求姑老爺,你聽信兒就是了。\"趙姨娘磕頭叩謝而去。鳳姐攙了賈母走出獄門,賈珠即命人關門上鎖畢,又請問:\"老太太,還逛不逛?\"賈母笑道:\"這沒把人嚇壞了,還逛什麼呢,回到衙門去罷。\"賈珠乃命人抬進轎來。

賈母、鳳姐一齊上轎。出了虎頭門,仍由舊路而回。鳳姐在轎內,隻見秦鍾扶著他的轎杆,乃問道:\"秦鍾,怎麼眼錯不見的你又跑到那裏去了?\"秦鍾笑道:\"那裏一開獄門,我早溜進去了,各處裏看了一個夠。聽見老太太要回衙門我才跑了來的。\"鳳姐道:\"你都看了些什麼?\"秦鍾道:\"男獄裏我看見刀山上叉著一個人,他才認得我,他說他是周瑞的幹兒子,隻教我救救他的命。唬的我連忙跑出來了。噯喲,那個女獄裏才有趣兒呢。赤條精光的女人們不知有多少,都瞧著不成拉器的。惟有西北犄角上醋缸裏泡著個女人,長的十分美貌,見我來了羞的鑽到缸底裏去了。我就把膀子伸到醋缸裏,要摸摸他的光屁股,他就把我的手抓住,狠狠的咬了一口,這會子我的指頭還疼呢。\"鳳姐聽了,啐道:\"你這個下作小東西兒,人家一個婦人家,你去摸人家作什麼!咬的好,很該!\"二人隻顧說話,不知不覺的走到大街之上。

忽見人叢裏跑出一個女子,在賈母轎前喊冤叫屈,投遞紙狀。鳳姐忙命秦鍾前去打聽告的是什麼事?秦鍾如飛的跑上前去,隻見賈珠下馬接了狀子,細看了一遍,連忙揣在懷內,命將女子著人帶去交付馮淵押管。秦鍾便跟了那女子去,細將原委問了一遍,嚇得喘籲籲的跑到鳳姐的轎前,低聲說道:\"二嬸娘,那個女孩兒告的才是你。\"鳳姐道:\"胡說,我又不認得他是誰,他告我什麼呢?\"秦鍾道:\"那年咱們給我姐姐送殯,我記得你帶了我和寶二叔在饅頭庵住著,你和老尼姑商量了一件什麼事來?如今告的就是這件事。告狀的女孩子叫個什麼張金哥。\"鳳姐聽了隻覺一股涼氣從頂梁骨上冒了出來,忙問道:\"你見他的狀子來沒有?\"秦鍾道:\"珠大爺揣在懷裏了,把那女孩子交給馮書辦去了。\"鳳姐聽了,因恐轎夫聽著不雅,便不好再往下問,坐在轎裏也無心觀看路景,心裏好像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

不多一時,回到衙門。軍卒鳴鑼響道,重門洞開,一直抬到二堂落轎。賈母、鳳姐剛然下轎,隻見賈夫人、鴛鴦迎了出來。賈夫人笑道:\"老太太來了將近半年,總也沒得出去逛逛。

本來此處也沒有什麼可逛之處,大半都是些凶神惡鬼的。\"賈母也笑道:\"逛什麼呢,沒的教人怪害怕的。\"賈夫人見鳳姐麵如金紙,忙問道:\"二奶奶你怎麼了?臉上的顏色很不好,想是在城外受了風寒了罷?\"鳳姐道:\"我隻覺得心口裏怪疼的。\"賈母聽了,也將鳳姐一看,便道:\"今日天氣和暖,未必是受了風寒,想是瞧見那些地獄裏受罪的人驚唬著了。快到你屋裏,別脫衣裳,躺一會子去罷。蓋的暖暖兒的。\"說著大家進了上房,換了新衣。

賈母與賈夫人講些地獄裏的故事,並賈瑞、趙姨娘哀憐之事。鳳姐早已拉了鴛鴦到自己的臥室,換了衣服,拉了鴛鴦的手流淚道:\"鴛鴦姐姐,你想個法兒救我一救罷!\"鴛鴦大驚道:\"二奶奶你怎麼了?怎麼說起這個話來了?\"鳳姐低聲說道:\"好姐姐,你悄著些兒,等我告訴你。那一年,我給小蓉大奶奶送殯之時,不是帶著寶玉、秦鍾在饅頭庵住過兩天麼,那時,老姑姑子和我商量著幹了一件沒天良的事兒。有一個張鄉宦,他有個女孩兒名叫金哥,原許聘了一個守備的兒子。後來長安府知府的小舅子李衙內看見金哥美貌,也要聘了為妻,這個守備家不依,打了官司。因我們家和雲節度家是親戚,老姑姑子求我和雲節度處說了,硬壓派著守備家退了親。誰知道這個女孩子守誌不從,自縊而死,守備的兒子也是個情種,聽見金哥尋了死,他也尋了死。我自從作了這件事,活一日懸著一日的心。如今剛才放了心,誰又知道才剛兒大街上有一個女孩子拉住老太太的轎子喊冤告狀,我聽見秦鍾說就是張家的女孩子,告的就是我。我想,這件事若教姑老爺知道了,我這個臉可放在那裏呢?方才秦鍾說狀子大爺揣在懷裏了,把那女孩子交給馮書辦帶了去了。好姐姐,你趁著這個空兒,快到大爺房裏去,就說我求大哥哥,好歹想個法兒,把這件事私下了結了才好,千萬莫教姑老爺知道。就是要用銀子,我這裏也有。

若是能夠保全了我的臉麵,這就是保全了咱們賈家的臉麵了。

好姐姐,你就快去罷!仔細大爺外頭去了,可又找著費力了。\"鴛鴦聽了大驚,道:\"我的奶奶,你怎麼連這些事都包攬起來了?虧了姑老爺是咱們的親戚,若是別的衙門告了,這還了得!

也還算是二奶奶的福氣大,若是這件事在陽間犯了出來,隻怕連二爺還帶累在裏頭呢!\"鳳姐聽了發急道:\"好姐姐,這會子你還說這些個做什麼呢!快些去罷,過會子大爺出去了就難辦了。\"鴛鴦道:\"二奶奶,你且莫要著急,我想大爺他也是極聰明的人,他難道就不顧咱們家的臉麵麼?再者,這件事也先得告訴老太太一聲兒,別要先對姑太太說出有人攔轎喊冤的話來才好。等我先把老太太請進來說明了緣故,我再去找大爺方為妥當。不然,你是個小嬸子,我是個大丫頭,不回明了老太太,私自往大爺房裏去做什麼呢!\"鳳姐道:\"你說的也很是,就這樣,快著些兒罷!我心裏這會子就像貓抓的似的。\"鴛鴦答應著連忙出來看時,隻見賈母獨自坐在椅上吃茶,賈夫人在那邊炕上開箱子,像找什麼東西的似的。鴛鴦忙向賈母使了個眼色。賈母會了意,便立起身來,道:\"鳳丫頭這會子可好些了沒有?我也瞧瞧他去。\"說畢便扶了鴛鴦走進鳳姐的臥室來。鳳姐見了賈母,雖覺害羞卻也無可奈何,隻得老著臉兒,連哭帶訴的將告狀之事原原委委的說了一遍,賈母也嚇得呆了半晌,道:\"猴兒精,你就是個亂兒答,前兒家裏抄家的事,裏頭也有你,今兒這裏又被人家告了。噯,小人兒家聰明過餘了也不是好事。鴛鴦,你快去找著你大爺,就說我的話,賈家的臉麵要緊,教他把這件事私下了結了罷,要用銀子,我這裏也有,隻別教姑老爺知道就是了。虧了這件事我還沒有告訴你姑太太呢!\"鴛鴦答應一聲,各自去了。

這裏,鳳姐被賈母說了幾句,低了頭,無言可對,那眼淚珠兒一雙一雙的往下亂滾。賈母看著,反又過意不去,心疼起來,道:\"我的乖乖心肝兒,你別害怕,你大哥哥也是個極能幹的人,這點子小事,斷沒有辦不來的。況且就當姑老爺知道了,也是稀鬆的事,難道把你拉到堂上打一頓板子不成?\"鳳姐聽了,把頭一扭,哭道:\"人家這就臊的受不得了,還禁得起那樣麼?\"正說時,隻見賈夫人進來笑道:\"鳳姑娘,你這會子可好些兒麼?我給你找了一丸子藥,燙了些黃酒,你吃了可就好了。\"後麵司棋果然提著一壺暖酒來。鳳姐不敢推辭,隻得接來吃了,暫且不提。

且說鴛鴦一直來到賈珠房內,隻見賈珠正然換了衣服,盤膝坐在榻上,手拿著一張狀子反覆觀看。見鴛鴦來了,忙放下,欠起身來笑道:\"鴛鴦姐姐稀客呀,有什麼事情來了?\"鴛鴦道:\"老太太差了我來,教我告訴大爺說,才剛兒告狀的那女孩子,告的是璉二奶奶。如今二奶奶嚇得什麼似的,老太太教大爺費點心兒替他們私下撕羅開了罷,莫教姑老爺知道了。不但關乎二奶奶一個人的臉,連咱們賈家的臉麵就全丟了。\"賈珠聽了,將桌子一拍道:\"我在這裏正看狀子,心裏尚在疑惑這件事情。如今聽你這樣說,這件事竟是真的了。怎麼你二奶奶一個年輕的少婦就這樣膽大?難道當日給蓉哥兒媳婦送殯,再沒有咱們家的一個正經人,就由著你二奶奶胡行亂作的麼?\"鴛鴦道:\"那年蓉大奶奶死了,是珍大爺求了太太們,把二奶奶請過去協理家務的,所以送殯時,老輩子的太太奶奶們都到鐵檻寺就都各自回家去了,隻有二奶奶帶著寶玉、秦鍾兩個人在饅頭庵住了兩三天。誰知道就弄出這件事來了!想來二奶奶也斷不是替人家白效勞的,自必裏頭圖了人家的什麼便宜了。\"賈珠道:\"可不是呢,人家狀子上寫的明白,受了人家三千兩銀子,逼死了兩條人命。難道你二奶奶作這些事,你二爺也不管一管兒?\"鴛鴦笑道:\"二爺還能夠管二奶奶?他連他自己的攤子還拾掇不過來呢!隻要有了銀子,由著性兒亂化罷了。\"賈珠聽了,歎了一口氣,道:\"這是怎麼說呢!也罷,你告訴老太太和你二奶奶,教他們放心罷。我就親自去找馮書辦,我們商量個計策,辦著瞧罷了。大約總要化幾兩銀子才能妥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