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3 / 3)

齊立言知道道上的規矩,保護費是要以現金結算的,於是就問,“每個月交多少錢?”

何斌說,“這一帶是我們的地盤,按你現在的生意,一個月四百塊錢。不過究竟收不收,收多少,我回去得請示一下耿爺。”

齊立言不知不覺地摸起桌上的菜刀,“你回去告訴耿爺,我這個小店分文不交,有錢也不交。”

何斌臉上有些掛不住,但他從尊重知識、尊重人才的願望出發,壓著性子說了一句,“但願如此。”

何斌到天德酒樓對齊立功說了下午的事,齊立功看了他一眼,冷冷地說一句,“你回去問一下耿爺,我兄弟開一個小店要不要收保護費,收多少保護費?如果耿爺真的要收,到我這來收好了。”

頭腦簡單而又粗俗的何斌撓了撓肥碩而愚蠢的大腦袋,“大哥,你對我們如同親兄弟,那一塊歸我管,說實話我也不想要這錢,可這是我們的規矩,誰要是貪贓枉法,那是要受刑的。我回去跟耿爺彙報一下。”

耿爺現在住在了一個居民小區的極普通的一套房子裏,這是他的第二十一個據點,外表雖然寒酸,可室內去極盡豪華奢侈,連抽水馬桶都是美國進口的,地毯是新疆純羊絨地毯,何斌踩上去,像是踩在雲彩上,輕飄飄的。耿爺正在跟他三姨太一起翻閱一本歐陽洵的字帖,聽了何斌的彙報後,輕輕地說了句,“齊立言是齊家的秀才,此事不提了。”耿爺的中式棉襖上的圖案是王羲之的書法。

那天下午齊立言提刀直麵群凶,且麵無懼色,誓死如歸,王韻玲激動得當時就想抱住他狠狠地親他一口,他覺得跟著這個男人不僅是安全的,而且是幸福的。嶽東生說,“大哥,你太厲害了,我都嚇得掉了魂!”桂花說,“真看不出,你去年過年在我家喝酒,看你哭得眼淚一把,鼻涕一把的,我還以為你就是一個白麵書生呢,沒想到你這麼勇敢。”齊立言對著剁骨刀刀鋒吹了幾口氣,又用手鏜了個來回,他說,“要說我不怕那是假話,可人都是被逼出來的,狗急了還要跳牆呢。一個人最安全的時候就是連命都不想要的那一刻。”他拉著王韻玲去菜市場買菜,又招呼嶽東生去家具市場買一個新的卡式台座來換上被劈斷的那一張。

兩天後,何斌專門到光複快餐店來了一趟,他對齊立言說耿爺講了你的保護費一分不收,齊立言不僅沒有感謝的意思,還毫不客氣地說,“那是因為耿爺就算他膽敢到我店裏來,一分錢也收不到。很簡單,不是他躺著出去,就是我躺著出去。”這話又像是說給何斌聽的。

何斌從來沒遇到過這麼一個難剃的刺頭,囂張已久的氣焰此刻被齊立言誓死如歸的氣概摧毀了,欺軟怕硬的何斌主動摘下墨鏡,一臉討好賣乖的神情,“兄弟,你是個人物,我佩服你,往後你要是有什麼擺不平的事,給我打一聲招呼。”

齊立言很蔑視地笑了笑,“一個連快船幫都能擺平的人,哪裏還有什麼擺不平的。”

何斌尷尬地拱了拱手,告辭了。桂花嚇得臉色鐵青,王韻玲則提醒齊立言這種人惹不起說話留點餘地。齊立言說一點餘地都不能留,留餘地跟留墓地是一樣的。

這一年冬天似乎特別漫長,北方的風裹挾著冰冷的空氣一陣緊似一陣的趟過柳陽城的天空,那種前仆後繼的淩厲似乎要把柳陽城撕成碎片,人們在寒冷的風中裹緊腦袋匆匆地行走在大街上,出門吃飯成了嚴重的壓力。柳林大街秋水文化傳播公司的老總對齊立言說,這麼冷的天,你為什麼不送外賣,我們公司每天中午訂你十二份快餐。齊立言如夢初醒,於是在店裏裝了一部訂餐電話,又買了一台盒飯密封包裝機,臨時從勞務市場招來了兩個鄉下來的打工仔,在晚報上花一千塊錢打了十次一根土豆絲麵積大的廣告,外賣每天平均增加一百二十盒快餐,淨增收入一百塊,到年底的時候,光複快餐店每個月的淨利潤接近一萬元。齊立言沒想到汽車光複失地未果,卻成就了快餐光複財富的機會。當他在倉庫那張腿腳搖晃的床上摟著王韻玲說出這些感受時,王韻玲說,“快餐店是開創出來的,不是光複得來的,你跟張慧婷複婚,那才叫光複呢。”齊立言捏住王韻玲的鼻子,“別提張慧婷了,這輩子我不娶你,就是光棍一根!”王韻玲在齊立言賭咒發誓的感動中,蛇一樣箍緊了齊立言。隆冬的夜晚天寒地凍,狹小的倉庫裏烈火熊熊。

下雪了。中午時分,彌漫的大雪淹沒了城市,王韻玲說漫天飛舞的大雪像盛開的棉花,齊立言沒見過鄉下的棉花,就說像鵝毛,鵝毛大雪,書上就這麼說的。不管是棉花,還是鵝毛,齊立言有心情跟王韻玲討論這些虛無縹緲的感覺,顯然是快餐店紅火的生意帶來的。然而這種好心情很短暫,雪天出門送外賣的小江在湖西路摔傷了,齊立言打車將小江送進醫院,墊付了兩千塊錢醫療費後,自己蹬上自行車項了上去。他按照訂餐地址挨門逐戶地將盒飯送到客戶的手裏,這種感覺比挨家挨戶收破爛還要糟糕,他得為晚送一步不停地道歉。雪大路滑,沒送過外賣的齊立言將最後一盒盒飯送到了湖光大廈十六樓1608室時已是午後一點二十分了,他用凍僵的手敲開了門,開門的一刹那,他以為在雪地裏時間太長,眼發花了,於是他揉了揉眼睛,可眼前穿一身棉質睡衣的女人確實就是張慧婷。室內暖氣與室外的冷空氣在門口對峙著,就像站在門內外的張慧婷和齊立言,他們都愣住了,齊立言手中的盒飯差點掉到了地上,但客戶意識讓他穩定住慌亂失神的手,問道,“我沒送錯吧?”

張慧婷在見到齊立言的那一瞬間本能地想關上門,可來不及了,麵對這證據確鑿的門外漢,她亂了方寸,如同一個小偷在掏口袋時被當場活捉,她心裏暗暗叫苦。最近在跟孫玉甫鬧別扭,她說再也不想下樓了,這金屋藏嬌的窩囊遲早一天要被人發現,坐在沙發上看晚報的孫玉甫目光在報紙右下角的一根土豆絲大的廣告上停住了,他說天下雪了,不下樓也好,報紙上有送外賣的,我打一個電話讓快餐店送外賣的送飯過來。才送到了第三天,竟然送來了齊立言,真是冤家路窄。張慧婷接過齊立言的盒飯,從睡衣口袋裏掏出十塊錢給齊立言,“不用找了。”

齊立言沒有接錢。十塊錢在此刻顯然不能結算門內與門外的尷尬,他說,“你不打算讓我進去坐一會嗎?我已經送完了,討口水喝不行嗎?”

張慧婷倚著門框,絲毫沒有讓齊立言進屋的意思,齊立言抖盡一身雪花,脫了旅遊鞋,就像進入自家客廳一樣,理直氣壯地衝進了客廳,張慧婷說,“你怎麼不經主人同意,就擅自闖入別人的私宅?”

齊立言並不理睬王韻玲,他在設施豪華的公寓裏東張西望,被雪水濕透了的襪子在地毯上留下許多潮濕的腳印,他看到房間裏一張寬大無比的床上有兩個並排的枕頭,床前放著一雙男式棉拖鞋,齊立言明白了一切,他的心裏像是被一隻毒蜂狠狠地蜇了一下,有一種受傷不見血的疼痛,他把這種疼痛以一種更疼痛的方式表達了出來,“這明明是別人的私宅,怎麼是你的私宅呢?這明明是另一個女人的男人,怎麼能是你的男人呢?你也是讀過幾天書的人,起碼的禮義廉恥應該是曉得的。”

中央空調暖風口裏吐出源源不斷的熱風,張慧婷心裏卻是冷風呼嘯,見真相無法掩蓋,慌亂中的張慧婷反擊說,“你不也跟王韻玲住在一起了嗎,有什麼權力來指責我?”

齊立言從客廳茶幾上的一堆瓜子殼中拈起一瓣,然後又輕輕地吹了一口氣,瓜子殼在空中劃出一道柔軟的弧線,滑落到地毯上,無聲無息,他的目光停留在客廳小吧台上的高腳玻璃杯上,說,“王韻玲跟我是談戀愛,不是被包養,她正在跟我一起靠勞動吃飯,我們是要結婚的。”然後他掉轉頭,直視張慧婷,“她怎麼跟你能一樣呢,她是一個有尊嚴的女人。”

張慧婷被齊立言的蔑視和嘲弄激怒了,“你怎麼知道我是被包養,你怎麼知道我不跟人家結婚?”

齊立言看到張慧婷氣急敗壞,心裏像是喝了一碗熱粥一樣溫暖,“就算是結婚,那也得光明正大,不能靠挖牆角、使壞招、亂插足來結婚,那種陰謀詭計的婚姻為人不齒。更何況一般大款都是以玩弄女性為已任的,”齊立言抓起吧台上的半瓶葡萄酒,“他們像是消費這葡萄酒一樣消費女人,女人隻是他們無聊生活中的一個有趣的消費品。”

張慧婷說不過齊立言,於是她一不做二不休,刻薄地譏諷說,“我寧願做二奶,也不願做你老婆;我寧願被有錢的大款消費,也不願跟著你這個窮光蛋受罪。”

這下輪到齊立言惱羞成怒了,快餐店建立起來的自信在這個豪華奢侈的空間裏顯然是相當脆弱的,他逼視著張慧婷脹紅的臉,“告訴你,張慧婷,不出三年,我要讓你後悔一輩子!不是今天親眼所見,我還以為離婚真的冤枉了你。”

張慧婷站在別人的客廳裏,說話總是缺少底氣,她不想再跟齊立言糾纏了,就說,“我們都離婚了,你覺得還這樣相互傷害,有意思嗎?”

齊立言說,“是的,沒意思,我自己也覺得無聊。我都忘了喝水了,給口水喝吧!”

張慧婷拿起一個紙杯,從純淨水機裏倒出一杯遞給齊立言,“喝完了這杯水,你該走了!”

齊立言喝完了水,說了聲謝謝,出門前,他對張慧婷說,“我最近生意太好,人也太忙,小慧的學費放在老爺子那裏,煩請你到時候去拿一下。小慧上中學我就會把她送到國外去讀書,所有費用全由我一個人出,不要你掏一分。”

齊立言走了,張慧婷關上門有氣無力地倒在客廳裏的沙發上,就像是被齊立言抽去了筋骨一樣,眼前的空間就如同一個溫暖而豪華的墳墓。晚上,孫玉甫過來了,張慧婷在齊立言冷嘲熱諷的語言陰影下很應付地跟他做了一次愛,那是一種做妓女的感覺,糟糕透了。她的頭頂上懸著一塊誘餌,看得見,卻始終夠不著,爭吵無濟於事,她就默默地流淚。孫玉甫摟著張慧婷,撫摸著她又黑又亮的長發,安慰她說,“我跟林珊雖然每天都住在一起,但從不做愛,總有一天,她會再次提出離婚的。”張慧婷不信他的鬼話,她看著這個讓她又愛又恨的男人,抹著眼淚說,“玉甫,你手摸著心口說實話,你是不是把我當二奶包養的?要是這樣的話,我會一個人跑到很遠很遠的地方悄悄自殺,我保證,絕不連累你。”

孫玉甫被張慧婷絕望的質疑逼進了死角,他將張慧婷進一步攬進懷裏,“為了愛你,我連性命都願意放棄,包養花的是錢,而我付出的是感情甚至性命,難道你還不相信我嗎?你聰明漂亮,善解人意,通情達理,這跟林珊的胡絞蠻纏、君臨天下、指手劃腳是完全不一樣的。”

“你不要把我跟你老婆進行比較,我就是我!”這樣的話張慧婷聽得太多,耳朵都長繭子了,她推開孫玉甫,氣憤過度使她的胸脯劇烈地起伏著。

孫玉甫歎了一口氣,說,“你一個人悶在屋裏容易胡思亂想,婚又一時離不掉,過了年,你先到宏盛廣場新開的門市部去上班,店就交給你,手下配三個營業員,你當經理。月薪八百,靠勞動吃飯,省得你說包養這類難聽話。你看怎麼樣?”

張慧婷說,“你這是金蟬脫殼,對吧?”

孫玉甫說,“你怎麼比一個詩人還要敏感,我這不是讓你調整心態嘛!”

張慧婷說,“我的心態調整好了,你就可以輕鬆脫身了。”

孫玉甫不說話了,他望著窗外越來越大的雪,感覺到自己像雪花一樣飄浮在空中,落地的方向和位置疑點重重。

街巷裏零星的鞭炮聲和空氣中隱約的火藥香味提醒齊立言快過年了,等到齊立言在二子的澡堂子裏洗完澡出來看到荷葉街兩邊擺滿了賣春聯、鞭炮、煙酒的地攤時,已是臘月二十三了,是送灶王爺上天的日子,他回到父親的老屋裏見廚房的鍋灶台上方貼著“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的老式對子。跟老爺子寒喧了幾句後,老爺子切入正題,“今年除夕團圓飯你二哥說到他家裏去吃,你大哥說擺在天德樓,我的意思是天德樓今年訂年夜飯的很多,不如就去你二哥家。”齊立言說,“今年的年夜飯由我來安排,這麼多年,都是我吃他們,快餐店生意出人意料地好,年夜飯就擺在快餐店,我讓小嶽年二十九做好菜,三十晚上就我們一家在店裏團圓,反正我的店年三十又不用對外營業。爸,我都不敢對你說,這個月的淨利潤第一次突破了一萬。”

在跟齊立言確定年夜飯擺在快餐店的當天下午,老爺子就跑到酒樓找到了齊立功,齊立德正好過來結算當月速凍食品廠的貨款,老爺子將兩人一起召到齊立功的辦公室,高調宣布了年夜飯由齊立言在光複快餐店安排,“立言快餐店開了不到四個月,賺了三萬多,由他安排,理所當然,這麼多年,都是他吃你們的,這次該吃他一回了。”

齊立德當場表示同意,齊立功卻無動於衷,他對老爺子說,“爸,你聽老三瞎吹,他說能把汽車造出來呢,有誰信?連他自己都不會相信的。一個小吃部,三四個月能賺三四萬,大話把天都頂破了。他辦年夜飯我不去,讓他省兩個錢娶老婆吧!”

老爺子知道齊立功對齊立言聯合王韻玲一起出逃一時難以消氣,就寬慰他說,“立功,你是老大,肚量要大一些,他能掙錢,能辦得起年夜飯,這不是好事嘛。事情已經過去了,不必過於計較,你不讓立言用‘天德’招牌,他就不用了,這也很難得。我還是一句老話,你們弟兄之間不團結,我們齊家就是富可敵國,那也是讓人小瞧,貽笑天下的。”

齊立功無法聽進老爺子高蹈而虛懸的大道理,他覺得走進老三的快餐店,自已就是快餐店的老板,而不是大酒樓的老總,而且齊立言做事太絕,於是就說,“爸,這麼跟你說吧,我到小吃部裏吃年夜飯,是不吉利的,這跟站在馬路邊吃小攤上的盒飯有什麼區別,你得為我想想,我這酒樓老總,總得過年的時候討個好兆頭吧。年夜飯要麼在酒樓,要麼在立德家,街頭小吃部我是肯定不能去的。”這個理由似乎能站住腳,這麼一個顯赫的家族,躲在一個街邊擺滿了小飯桌的店裏吃團圓飯確實有點說不過去,而且老爺子忽然想起來了,店裏沒有一張大的團圓桌,他陷入了進退為難的困境中。

齊立德打圓場說,“我看還是原來的方案,年夜飯既不放在老三的店裏,也不擺在大哥的酒樓,擺在我家裏,玉萍早就著手準備了。”

老爺子看著窗外凍死了的柳陽湖如同一塊密不透風的玻璃,他站起來對著弟兄二人說,“年夜飯哪兒也不去,就在我的老屋裏吃。”說完就匆匆地下樓走了。

後來,老爺子跟齊立言解釋說,主要考慮到快餐店裏沒有大的團圓桌,一大家人不能坐在卡式台子上吃團圓飯,思之再三,改在荷葉街老屋。齊立言覺得老爺子說得在理,又不用去兩位哥哥那裏蹭飯,所以就愉快地答應了。

年三十一早,光複快餐店就放假了。齊立言論功行賞,給桂花發了一個五百塊的紅包,嶽東生是八百塊錢的紅包,齊立言將王韻玲送到車站,塞給她兩千塊錢,他問年初二要不要下鄉給將來的嶽父母拜年,王韻玲將球回傳給齊立言,“你說呢?”齊立言在她的臉上輕輕地撫摸了一下,憐愛有加地說一句,“依我說,現在我就跟你一起下鄉過年!”王韻玲還是被這並不能兌現的許諾感動了,她拉了一下齊立言的手,又鬆開,“那就跟我一起上車吧!”

這當然是不可能的。汽車開動的那一刻,齊立言看到王韻玲眼圈紅紅的,他微笑著向她揮手,鼻子酸酸的,兩個多月來的同床共枕,就是兩塊石頭也焐化了,更何況一對血肉之軀。

在回荷葉街老屋吃年夜飯之前,齊立言在鄭大爺的雜貨鋪裏買煙,鄭大爺說,“要什麼煙?”齊立言摸出一把百元大鈔拍到開裂的木質櫃台上,他打了一個響指說,“中華,五包軟中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