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2 / 3)

光複快餐店生意不是興隆,而是火爆,火爆得來遲了就吃不到飯了,好像來這裏吃飯不要錢似的,許多顧客等不及王韻玲和桂花將飯菜送到座位上,就擠到後堂門口自已端,這樣一來,後堂門口就排成了一溜長隊,一些顧客沒搶到座位就捧著托盤站在過道裏狼吞虎咽,此時的快餐店亂哄哄的就像一個單位食堂一樣混亂,這與裝修的格調和齊立言所追求的情調就毫不相幹了。快餐店每天開足馬力隻能提供四百份快餐,店麵隻有八十多平方,後堂操作間不到六平方,人手連齊立言這個老總隻有四個人,所以店裏分工是很不明確的,齊立言買菜、洗菜、端盤子什麼活都幹,桂花本來是洗菜切菜的,可中午人一多,也得當服務員。現在每天淨利潤在四百塊錢左右,齊立言定了一個動態工資標準,即原先的工資是按每天賣三百份快餐確定的基本工資,然後按銷量同比例增加工資,賣出四百份後,每人的工資就隨之增加百分之二十五。

王韻玲是沒有工資的,沒定過,也沒說過,齊立言是老板,王韻玲不是打工妹,他們之間隻能這樣定位。不過,齊立言說過,“我把所有賺來的錢都給你,也還不了欠你的賬,我欠你的不隻是錢,還有恩。”王韻玲說,“其他就不欠了?”齊立言知道王韻玲說的什麼意思,於是就很含蓄地說,“那得要坐下來慢慢算,那也許得要用一輩子去償還。”他們都知道誰也離不開誰了,但店裏生意太忙,他們沒有一點時間坐下來談論愛情,愛情其實就在每天買菜、洗菜、賣飯的每一個細節中,愛情是體驗出來的,而不是說出來的。

齊立言和王韻玲在中午生意結束後會跟桂花、嶽東生坐在卡座上喝茶抽煙,可時間不會超過一個小時,下午又要準備晚餐的飯菜了。這些天,齊立言與王韻玲說得最多的就是調整經營思路,改變飯菜質量,提高飯菜價格,要把一部分客戶分流到街頭流動盒飯攤點上去。經過一個多星期的反複論證,齊立言決定將每份快餐提價到五塊,每份快餐中加一塊紅燒豬排,一個煎雞蛋,一小碗青菜湯,這個價格比“小碼頭”九塊錢一份快餐還要豐富和實惠,更重要的是嶽東生做的菜兼具維揚菜和杭幫菜的口味,極受歡迎。這一思路得到一致認可後,齊立言反省說,“我們當初定位於街頭盒飯攤點的價格,看來思路上出了問題。不過,當初信心不足,就怕做砸了。”王韻玲說,“思路沒錯,是顧客錯了,他們以為三塊錢的快餐可以吃到二十一世紀,沒想到兩個月不到就結束了。”

快餐提價後,營業量銳減百分之三十,可利潤卻增加了百分之十五。店裏輕鬆多了,齊立言去三裏井轉了一圈,花兩百塊錢買回了一套舊的組合音響,換了幾個小零件,再用新抹布將舊音箱擦拭幹淨,往兩個牆角一掛,店裏就流淌出柔軟抒情的輕音樂,齊立言喜歡保羅。莫裏哀樂隊演奏的一首蘇格蘭名曲《綠袖子》,於是他一口氣連續播放了三天,王韻玲喜歡小虎隊的《青蘋果樂園》,齊立言說這首歌聽起來有點少年不識愁滋味的感覺,太輕了。王韻玲說聽歌又不是政治學習,隻要好聽就行了。他們坐在午後安靜的店裏,有時間也有心情討論音樂了,這是一個很奢侈的生活瞬間。

月末發了工資,嶽東生拿到了六百四十塊錢,桂花拿了五百二十塊,晚上打烊後,他們是懷揣著柳陽城裏讓人眼紅的月薪的下班的,桂花說要給二子買一瓶好酒,嶽東生說想買一個一百二十塊錢隨身聽錄音機。二人走後,齊立言和王韻玲到二樓的倉庫兼齊立言的房間數錢,扣除人員工資和所有費用,這個月淨賺了八千二,第一個月賺了七千六。齊立言數著一堆票子的手在不易覺察中微微顫抖,數了好幾遍才確認了最後數字。數好後,他用報紙小心地包好,然後塞到王韻玲的手裏,“上個月的收入我已經存起來了,這個月的收入給你。”王韻玲不接,她望著一包錢如同望著一塊舊城磚,“我是跟你一起來幹事業的,不是為了來分錢的,二子的兩萬塊錢還沒還呢,你給我錢算什麼?我又沒跟你要錢。”王韻玲委屈得都要哭了,她不想用錢的方式來結算自己不顧一切投奔齊立言的意義。

齊立言知道王韻玲心裏想的是什麼,但齊立言自信而強悍的外表潛伏著隱秘的脆弱,他怕自己承擔不起王韻玲破釜沉舟付出的愛,於是他第一次開門見山地坦白出內心糾纏太深的惶惑和恐懼,他捉住王韻玲的手說,“韻玲,你表姐是因為對我失望才離婚的,我不能讓第二個女人在我的身邊葬送了青春,你不是為了錢才跟我一起吃苦受罪的,這我心裏有數,但我現在唯一能報答你的,就是用我們共同掙來的錢補償你,安慰你。”

王韻玲掙脫他的手,傷心的淚水終於流了下來,她抽泣著說,“我不要你的錢,也不要你的安慰。”

齊立言將王韻玲摟進懷裏,他感到王韻玲身體在痙攣抽搐,他輕輕地咬著她的耳朵說,“那你說,你要什麼,我就給你!”

王韻玲死死抱住齊立言,“我要你,我要你這個人!”

齊立言此時再也控製不住地爆發出壓抑在心底裏的激情和聲音,“隻要你不嫌棄我是個離過婚的二手男人,我願意把我的一生抵押給你,我願意把我的性命都交給你,我愛你!”

王韻玲哭出聲來,顫抖著聲音說,“立言,我愛你!我早就愛上你了,你不知道嗎?”

齊立言用嘴堵住了王韻玲的聲音,此時一切的表白都已經多餘,他們的舌頭在對方的嘴裏激烈地攪拌著,身體像是幹柴烈火一樣熊熊燒燒了起來,他們如同電影慢鏡頭中兩個中彈的戰士倒在了床上。

久違了男歡女愛的齊立言和王韻玲一樣陌生,他手忙腳亂地剝光了王韻玲厚厚的衣服,王韻玲如同一團揉捏成熟的麵一樣潔白而柔軟地呈現在齊立言的視線中,當齊立言緩慢而又堅決地進入了王韻玲身體的時候,王韻玲“啊”地一聲尖叫,人就暈了過去。齊立言看見王韻玲的臉上露出了被正在宰殺的雞鴨般的痛苦表情,於是就小心地運動著,生怕傷著了這個潔白如玉的女孩,“我愛你,小乖乖!我愛你,小乖乖!”王韻玲在齊立言熟練而溫柔的啟發下,漸漸地鬆弛了下來,身體被完全打開後,潮水般洶湧的快感一浪高過一浪,她發瘋似地箍緊齊立言的脖子,一邊呻吟一邊大叫著,“飛起來了,我飛起來了!”這下輪到他們身下的破床痛苦了,年代久遠腿腳鬆懈的床在他們反複衝刺下,吱吱呀呀地發出了不堪重負的慘叫,屋外遙相呼應的風聲被關在窗外,而此時齊立言和王韻玲已經對這個世界失去了聽覺,他們像是兩個正在廝殺的仇人,恨不得要把對方撕碎後吞咽下去。在漫長而劇烈搏鬥的顛峰時刻,他們突然集體崩潰,兩敗俱傷地轟然倒塌。

齊立言發現了肮髒床單上鮮紅的血跡,如同盛開的紅梅。他摟著被汗水和淚水濕透了的王韻玲,因過分激動而說出了一句不計後果的誓言,“今生,我為你而活,為你而死。”

風平浪靜後的王韻玲像一隻受傷的貓一樣蜷在齊立言的懷裏低聲哭泣著,是因為用身體表達了愛喜極而泣,還是因為失去了女人最寶貴的底線而悲從中來,連王韻玲自己也理不出頭緒來,是又不是,兼而有之,很複雜。

從這一天起,王韻玲就從蘆林街出租屋搬了出來,跟齊立言一起住進了快餐店的倉庫裏。後來,他們在床上反省前一段日子,齊立言說,“早住在一起還省不少房租呢。我真蠢!”王韻玲捏了一下齊立言的鼻子,“早住在一起,要少跑多少冤枉路。我真傻!”他們居然得出了一個共同的結論是,男人和女人不好溝通是因為他們都穿著衣服。這話是不能對外說的,屬於他們個人的研究成果,說出來也有傷風化。過來人桂花很快從他們滋養紅潤的臉色上看出了名堂,一次切菜的時候她悄悄地對王韻玲說,“你是個大姑娘,就不怕自己吃虧了。”王韻玲臉紅了,她捶了桂花一拳,“你瞎嚼什麼舌頭根子!”桂花身子一晃,差點被刀切破了手。

張慧婷是在王韻玲回蘆林街出租屋搬東西的那天晚上十點半鍾堵住她的,那一刻站在寒風中的張慧婷輕薄如紙,似乎風力再大一點就會將她卷到空中去。王韻玲見到張慧婷心裏有些發虛,表姐的男人如今跟她夜夜銷魂,她就像是從表姐的口袋裏偷走了一筆巨款,臉上一陣陣發燒,好在夜色掩蓋了姐妹倆的真實表情,所以隻剩下兩個聲音在黑暗中交鋒。

“你不打算讓我進屋坐一會嗎?”張慧婷說。

王韻玲不敢讓表姐進屋,屋裏的鋪蓋已經搬走了,裏麵隻剩下最後一隻柳條箱子,一進屋,就全露餡了,房間此時成了一個隱藏在黑暗中的告密者。王韻玲用身子抵著門,回避著進屋的話題,說,“這麼晚了,找我有什麼事?”

張慧婷的聲音在寒冷的風中凍得太久,聽起來像冰碴子一樣冷硬,“世上那麼多男人,你為什麼偏要跟齊立言睡到一個被窩裏去?我哪點虧待了你了,你在我背後紮刀子。”

王韻玲見張慧婷來者不善,防守隻能是越來越被動,她一不做二不休,主動出擊,“慧婷,你說話不要這麼難聽?我既沒插足,又沒先入為主,你們離婚又不是我造成的,憑什麼我就不能跟他好?你又不是不懂法律。”

張慧婷被王韻玲的話嗆住了,她自知幹涉王韻玲與齊立言睡在一個被窩裏是不受法律保護的,於是就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地說,“韻玲,我知道自己無權幹涉你們相好,可人不是畜牲,總要講點情理和臉麵,你是我親表妹,我受了齊立言的侮辱不算,還被他一腳踹了,你現在跟他好,這不存心讓我難堪,存心丟我的人,你叫我怎麼有臉活在這個世上?”張慧婷說著說著就抹起了眼淚,抽泣的聲音斷斷續續。

“究竟是齊立言被你蹬了,還是你被齊立言踹了?你心裏比我更清楚,你跟他鬧離婚鬧了兩年多,最後還把一盆汙水潑到齊立言的頭上,做人不能不講良心,我沒有什麼對不起你的地方,我跟齊立言戀愛是堂堂正正的,我不是在齊立言上電視的時候愛上他的,我是在他不名一文窮困潦倒的時候愛上他的,這就是我們兩個人的不同之處。你們離婚都一年多了,跟我說這些話有什麼意思?”

張慧婷見王韻玲已經死心踏地地跟定了齊立言,她在絕望中說了一句,“我要找我姑媽評理,如果姑媽說你頂替我做齊立言的二房很體麵,很光榮,我就認了。”

王韻玲在黑暗中笑了起來,“你要是現在跟孫玉甫攪在一起,那才是二房呢?我是跟一個未婚的男人談戀愛,怎麼能算二房呢?”

張慧婷像是在被王韻玲揭穿了偽裝一樣,心裏不禁打了一個寒顫,莫非她已經知道自己住進了孫玉甫的公寓?

從蘆林街回到湖光大廈,她跟孫玉甫大吵了一頓,“你要是再不離婚,就不要再來了,我受夠了。”進入冬季以來,張慧婷的脾氣越來越壞,孫玉甫歎了一口氣說,重複著說了一千多遍的那句話,“你得給我點時間。”

樂極生悲,物極必反。光複快餐店紅火的生意很快就惹來了麻煩,這天午後兩點多鍾,店裏已經空了,齊立言按往常的習慣坐在店裏的卡座上跟王韻玲、嶽東生、桂花一起喝茶、抽煙、嗑瓜子、聊天,很奢侈地享受著片刻休憩帶來的輕鬆。這時店裏進來三個頭發染得紅黃紫色的小青年,他們的耳朵上還戴了很誇張的金屬耳環,嘴裏叼著香煙,滿身的酒氣裹挾著屋外的冷風一起撲進店內,紫頭發將香煙吐到卡座的台麵上,然後對著齊立言打了一個響指,“戴眼鏡的是老板吧?給哥幾個拿一條煙來!看你這小店生意不錯,我們抽你一點煙是看得起你的,往後隔三岔五地給我們哥幾個進貢一兩條煙,我們就是朋友了。”

齊立言聽說過這一帶小混混很多,吃白食、敲詐勒索錢財、煙酒,稍有不從,夜裏店麵的玻璃就碎了,屋外電線也被剪斷了。沒想到,這麼快就臨到齊立言頭上了。他站起身來吐掉嘴裏的煙頭說,“好吧,你們在這等著,我去拿煙!”

三個小混混看著驚魂未定的桂花、嶽東生和王韻玲,油腔滑調地對他們說,“我們哥幾個是很文明的,不像東城裘得龍他們幾個一進店就砸台子,不要怕,將我們哥幾個伺候好了,店裏就太平了。”

王韻玲鼓足了勇氣頂了一句,“你們這不就是光天化日下,公然敲詐勒索嗎?”

紅頭發將手指扳得格格直響,“你這小丫頭說話怎麼這麼難聽,骨頭癢了是不是?你出門打聽打聽,柳林街一帶誰不知道我們‘青年近衛軍’,你給我們一點孝敬,是搞好軍民關係,懂不懂?”說著就對著王韻玲揚起了拳頭。

齊立言從後堂出來了,他手裏不是拿著一條煙,而是拿著一把剁骨刀,是那種一刀劈下去能將豬腿骨劈成兩段的刀,他血紅的兩眼在鏡片過濾放大後,流露出魚死網破的凶光和殺氣,他揚起手中的剁骨刀挑釁地說,“誰想要煙的,上前一步來!告訴你們,我是在號子裏吃過八大兩的人,什麼都怕,就是不怕鬼。”

三個紅黃紫頭發的小混混不約而同地從口袋裏摸出彈簧跳刀,一按機關,手心裏便跳出血亮的刀子,可他們手握著刀子,麵麵相覷,嘴裏叫囂著“怎麼,想跟我們過幾招是不是?”可沒有一個人敢往前一步。

齊立言一腳踢飛了腳邊的一個買菜的塑料筐,“來呀!誰先上?一起上也行!”

黃頭發揚了揚手中的彈簧跳刀,在空中劃了幾道弧線,躍躍欲試,可腳像是被地麵焊死了,動彈不得。齊立言見幾個小混混完全被震住了,他一刀向下猛劈下去,狹窄的卡式台座被劈成兩半,齊立言怒吼一聲,“給我滾!”

三個小混混被嚇得張口結舌,滾出去丟了臉麵,不滾又不敢迎著剁骨刀硬上,他們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不要命的店主,一時六神無主了,這時店外麵停了一輛灰色麵包車,車上跳下兩個一胖一瘦的男人,一進店裏,戴墨鏡的胖子就對著三個小混混一人一個耳光,“你們他媽的活膩了是不是?滾!”

三個小混混捂著臉,嘴裏說著,“四爺,再也不敢了!”他們如同驚弓之鳥似地撒開腳丫子倉皇逃竄到了大街上。

齊立言冷靜地看著戴墨鏡的胖子,覺得這個半路殺出的程咬金好像在哪兒見過,但究竟在哪兒見過,他想不起來了,但胖子的裝束和行為讓他還是覺得此人當不是等閑之輩,一露臉,小混混就跑了,於是齊立言放下剁骨刀,遞過去一支煙,說,“這幾個小王八羔子,他還不知道我是從牢裏出來的,不知深淺地就敢來敲詐。”

胖子摘了墨鏡,露出嘴裏犬牙交錯的黃牙,笑了起來,“三老板,你也進過局子了?”

齊立言有些奇怪了,“你怎麼知道我的?”

胖子說,“我怎麼不認識你,你是齊家的老三,我是快船幫的老四,何斌。”

齊立言想起來了,去年在二子澡堂子裏挨過他的拳腳,隻是在霧氣蒙蒙的澡堂子裏沒看太清楚,但他的聲音和姿勢卻是如同肉刺般地紮在他心裏,一碰就疼。他看著這個粗魯的胖子,去年的疼痛在身上又複活了。

何斌雙手抱拳,拱拱手說,“我是個粗人,去年在澡堂子裏多有得罪,還請兄弟多多包涵!”他放下拱手姿勢,彈了彈身上的煙灰,“我們是不打不相識,你家大老板齊哥跟我們耿爺是鐵杆,跟我也是好朋友,你是個大知識分子,搓背、開小店太寒磣你了,我們給你拎草鞋都不夠格,耿爺現在也是知識分子了,正在練書法呢,他要我們尊重知識、尊重人才,往後你店裏的治安就包在我身上了,誰要是來鬧事,你提一下我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