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初夏

台灣的考古學界裏,稍微懂一些門道的圈內人都知道,T大的「考古係」和C大的「古文明研究學係」打從一成立初始,就將對方視為眼中釘。兩個係所明爭暗鬥了十幾年,大至每一項的古老新發現、學術發表成果,小至每年的新生人學分數,總之任何可以拿出來比較的名堂,雙方人馬都能提出來爭個你死我活。

每次在公開的學術研討場合,兩方隨行的研究生都縮在角落咬指甲,生怕各自的係主任哪根神經失靈,當場扭成麻花狀,痛痛快快的幹上一架。

糟糕的是,C大的古研係係主任今年居然獲頌亞洲地區考古學界的最高榮譽--金杵獎。這下子簡直把T大的施仁道教授氣得牙齦發酸,用「食不知味、睡不安枕」來形容還算情節輕微了,連他夜裹說的夢話都是:「姓朱的,祝你感冒!」

本來嘛!兩虎相爭必有一傷,隻要其中一方願意稍稍退讓,兩位考古學龍頭起碼還能維持基本的和諧程度,偏偏好死不死,兩方人馬最近居然相中同一種研究主題--精銅化文明。

國際考古學組織最近發布一項足以顛覆人類文明史的信息--遠在公元前兩千年「亞述文明」出現之前,中東區域已經出現了更早期的人類文明。由於那個時期的人類已經掌握精密的冶銅技巧,因此考古學界將之命名為「精銅化文明」。

可惜的是,精銅化文明的地點仍然不明確,有點類似消失的印加或亞特蘭大城,後世的研究者隻能掌握大概的地點,卻還沒有人員正的挖掘出精銅化文明的遺址。

「那位『豬教授』--」施仁道特別調「豬」字。「發現了人類曆史上失落的一環,他的功勞的確足供後世談論幾百年。」

教室內,七名研究所學生兼考古隊成員低低哦了一聲。過去八個月以來,今兒個是他們第一次聽見教授不帶絲毫芥蒂的提起朱為先,臉上還掛著一副和藹可親的笑容,這就不免讓人聯想到黃鼠狼給雞拜年的典故了。

施仁道拍了拍圓滾滾的肚皮,很滿意自己在席間引起的驚奇效果。

「各位同學,除了消失的古印加文明和瑪雅文化,姓朱的進一步探求『精銅化文明』的存在證明,難道我們不應該給他熱烈的喝采嗎?」

坐在歐陽寧馨隔壁的印尼僑生石俊賢塞過來一張紙條--

臭鼬鼠給雞拜年!

她忍不住咬著下唇,以免自己偷笑出來。同時傳回自己的見解--

請問「黃鼠狼」上哪兒納涼了?

「歐陽同學!」施仁道覷見自己的首席愛徒竟然隻顧著和旁人眉來眼去,不滿的眼光當下瞄射過來。

「教授。」寧馨清了清喉嚨,趕緊正襟危坐。「朱教授的貢獻或許驚人,不過您的地位當然勝過他多多。」

施仁道被她的巴結逗得眉開眼笑。好徒弟!不枉他的苦心教導。

金陽透過窗欞,渲染著歐陽寧馨的嬌容,幻射出彩色的炫麗。

二十四歲,應該是花樣佳人最璀璨的年華。精致的化妝品、名牌衣物、粉紅色的愛情事件,構築成粉嫩佳麗的完美世界。但是歐陽寧馨的人生卻不依循著正常的腳步走。

並非因為她不美,沒有人追。其實她的五官細致優雅,尾角斜挑的丹鳳眼符合所謂「桃花眼」的特征,嬌雅的嘴唇有若瓔花。眉不畫而黛青,唇不點而含丹,容顏皮相互分之百的中國味,完全符合古典美女的標準。

然而,她卻一頭栽人以男人為主軸的考古界,無法自拔。

考古是她的樂趣、她的生命、她的事業、她的一切!

四年的大學加上兩年的研究所生涯,她一頭栽人考古學的古老氣息中,隨著施仁道教授的考古隊挖遍各文明古國的遺跡,也成為隊上最年輕俏麗的成員。

旁人眼中沙塵滿天的不毛之地,往往是歐陽寧馨最向往的文明天堂。對她而言,把前人掩埋於時間塵跡中的遺物挖掘出來,重現於今人的眼前,這種成就感和榮耀簡直無法以言語來形容。

「各位,你們可明了朱教授的遺憾是什麼?」施教授繼續發表演說。

在座成員搖頭的動作整齊劃一,先由右到左、再由左到右,滑晃過四十五度之後停住,等待教授宣布他已經講過八百次的答案。

「那就是,姓朱的和普天下每一位考古學者一樣,無法掌握『精銅化文明』確切的發祥地。」施仁道年過半百的臉孔霎時洋溢著少年人的紅潤光輝。「這也是我代表本校即將洗雪前恥的最佳時機。」

最後這段話非但是新詞,而且聽起來大有玄機。

過去一年,全球考古學界掘遍了中東半島每一處可能的區域,隻差沒敲敲海珊的大門,請問他家的後院可不可以借挖幾分鍾,可惜,「精銅化文明」仍然隻是傳說。

且聽施仁道的這席話,儼然有門路似的。

「教授,您……您已經掌握『精銅化』的可能地點了?」寧馨失聲叫出來。

「是的。」施仁道晃著微凸的小腹走向黑板旁的世界地圖,狂熱的眼波迸射出精光。

「諸位同學,我有極可靠的證據顯示,『精銅化文明』的遺址鐵定在這個地方!」

他的食指重重地落在地圖上的某一點。

中東半島,沙特阿拉伯境內,阿拉伯大沙漠!

ΦΦΦ

沙特阿拉伯

電風扇欲振乏力地吊在天花板上轉動,試圖揮趕空氣中厚重襲人的熱氣。沙漠巡邏軍辦公室裏,擺著幾張半新不舊的辦公桌。午休時間剛過,幾位行政兵-著睡眠不足的浣熊眼,壓根兒沒把上門找碴的台灣人放在心上。

砰!施仁道拍打士官長的辦公桌,暴跳如雷。

「你們在搞什麼鬼?為何不準我的考古隊進駐沙漠區?我已經申請到各項合法的研究執照,包括貴國政府核準的挖掘許可證,你沒有權力限製我和隊員們的行動。」

士官長阿裏打個懶洋洋的嗬欠,甚至懶得用正麵的角度瞄他們,遑論杵在老教授身後的妙齡女郎。

這個台灣女人一進辦公室就搶著向行政兵問話,「誘惑」他堂堂士官長的部下、阿拉忠實的門徒,真是不知羞恥!她若屬於阿拉伯男性的女眷,早就一巴掌被打平在地上,接受不守婦道的震撼教育。

「我是為你們好。」阿裏拿了根牙簽剔牙。「阿拉伯沙漠向來由各支遊牧民族統管,尤其考古隊預定前往的西部地區更是我國政府軍觸及不到的死角,無論你們申請到的證件多麼齊全,一旦進了沙漠地帶都跟廢紙沒兩樣。」

施教授的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寧馨實在擔心他會幹脆上演一場「關公中風記」,立刻倒地不起。

她的算盤打得好。有錢能使鬼椎磨,說不得,隻好撥電話回台灣,叫她大哥電彙三、五十萬過來,先應應急再說。

「請問,有誰能夠做我們的向導和保鏢,護送整隊研究人員進人西部地帶?」

阿裏的聽力顯然不對女人產生作用,繼續抖動他的兩隻泥蹄子。

寧馨委實受夠了該死的大男人主義國家!自從她踏上中束半島,沿路所受的烏煙瘴氣可比台北交通全年的廢氣製造量。

她向教授使個無奈的眼色,施仁道立刻用他「男人的聲音」重複她「女人的問題」。

「這個嘛……」阿裏的聽力雖然暫時性地恢複正當,可是說話能力仍然受到阻窒。

一張五十元美鈔順利治好他的語言障礙。

「嘿嘿。」他痛快地幹笑兩聲。「沙漠區被四支主要的遊牧民族割據,不過真正具有統籌權力的,以『韓族』(Hawn〕為首,全世界沒人敢不賞韓偉格麵子。如果你們可以爭取到韓偉格的援護,考古隊就算想挖出核彈基地也沒人敢吭聲。」

師徒兩人一聽,這下子可樂了。

懸宕了多日的通行問題終於見到曙光。誰都知道沙漠部族的另一個代稱就是「流動強盜窩」,既然「韓族」名為遊牧民族,想必和各部落擁有相同的共通點--逐「財寶」而居。

出門在外,隻要錢能解決的問題那算小事。幸好這次的考古之旅獲得幾家大財團的經費支持,花小錢打通關節還不至於讓大夥兒捉襟見肘。

「請問……」寧馨再度開口。

而阿裏的耳朵也再度為她關閉。

一股子強烈的氣悶幾乎讓她牙齒酸、手腳軟。沒辦法,隻好望向自己在阿拉伯國境內的「法定發言人」。

「歐陽,-還是回旅館去吧!我來負責與他們交涉。」施仁道低聲囑咐她,難得露出一絲鬆懈的笑容。「我想,這些阿拉伯士兵比較樂意在純男性的場合談公事。」

「好吧,有事再聯絡我。」寧馨咕咕噥噥的,實在受夠了中東半島上的臭男人!這個「臭」字既含有侮罵的意味,也代表中東男人特有的體臭對她的淩虐。

推開沙漠巡邏軍辦公室的大門,氣溫高達攝氏四十度。

下午四點,阿拉伯的熾陽依然不屈不撓。

ΦΦΦ

阿拉真神!她認輸。

寧馨挫折地佇立在麥地那街頭。眼前有四條道路可供抉擇,而每一條路都長得一模一樣。隻要有一位善心人士願意告訴她哪條康莊大道通往聖麥地亞會館,甚至要她舉旗投降都可以。

「請問--」她主動迎上一位看似相貌溫和的中東男人。

這位看似溫和的歐吉桑並不比其它過路客友善多少。

她已經十分熟悉他接下來必定連續的動作。首先,被她攔下來的男人瞄瞄她的前後左右,再檢查自己的四麵八方,確定眼前膽大妄為的東方女人缺少男人伴隨;而後,再上上下下打量她牛仔褲和襯衫的裝扮;最終,露出一副不敢苟同的鄙棄眼色,彷佛她「暴露」的衣物汙染了城市觀膽。結局則是,他甩甩頭,不屑一顧地離去,徒留給她一串冷冷的嗤哼。

「謝啦!」寧馨澀澀地道。

阿拉伯政府是不是每年把全國的男性公民集合起來排演一次?

由此可見,中東婦女主要的亡歿原因恐怕是--因迷路而餓死街頭。

真是要命!現在她該如何才好?男人拒絕答理她,女人沒有男人的允許也不敢主動和她說話,到底誰能為她這隻迷途羔羊指引方向?

「美麗的小姐,-迷路了嗎?」身後突然響起的中東腔英文,強烈的解脫感幾乎讓寧馨手腳無力。

「對!請問你可不可以幫……」她忙不迭回頭,滿腔的感謝詞登時梗在喉嚨裹。

一個穿著傳統回教服飾的小男孩,身高不滿一米二,頂多十歲模樣。這種「小人」能提供多少助益,顯然有待商榷。

她盯著笑咧著嘴巴的小男生,突然靈光一閃。「還是……你也迷路了?」

那也好!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或許他們倆可以結伴而行,如此一來,她的身畔就有「男人」啦!

「NO!」小男孩漾開滿嘴不整齊的細牙,可愛又快樂。「這一帶的道路我很熟悉,隻要付我五塊錢美金,我可以替-引路。」

「真的?」她眼中亮爍的火花可比奧運聖火。

柳暗花明又一村!

「付錢!」小男孩攤大手掌,絲毫不跟她客氣。

「我必須回到聖麥地亞會館,你真的認識路?」盡管付了帶路費,她依然心存懷疑。

「當然,跟我來!」小男孩一溜煙衝出去。

寧馨趕緊追在他身後。好不容易遇見「燈塔」,可別讓他照錯了方向。

隨著小男孩在大街小巷鑽竄了十來分鍾,兩人拐了個彎,迷宮般的街道豁然開朗,橫在眼前的是一條光明坦途。

她開始對附近的道路產生似曾相識的印象。對了,方才陪同教授前往公家單位的時候。他們好象曾經走過這一段馬路。

「看不出來你還挺厲害的。」她順手摸了摸小鬼的頭頂。

「大膽!」原本一直笑吟吟的小男生突然停下來,臉色大變地喝罵她,「男人的頭頂豈容得-們女人家說碰就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