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心,他當然願意。他太願意了。把心交給誰?當然是組織。一個農家孩子,你不依靠組織依靠誰呢?這他知道。可是,要是具體說,就不是那麼簡單了。是一片一片地交,還是一頁一頁地交,怎麼交?這又是很費思量的。
那個夜晚他想了很多,他一遍一遍地告誡自己,交心,要交心……後來,在夢裏,他看見自己雙手捧著一顆心飄飄忽忽地向台上走去。那心紅鮮鮮的,一蹦一蹦地跳著,就像是一枚剛剛摘下的大紅桃!突然之間,那心就裂開了,它居然變成了一牙兒一牙兒的西瓜,水嫩嫩沙淋淋的紅瓤西瓜……這時候,他竟然想到了蒼蠅。他心裏說,萬一有蠅子怎麼辦?得找一個紗罩把“心”罩上。於是他就到處去找紗罩……在夢裏,他想,心是不能餿的,心一餿就沒人要了。
那時候,邊境線上很不平靜,總有一些事情……於是“備戰”的消息越來越緊。有一段,有消息說,上邊要挑選一批優秀戰士上前線。連裏就讓戰士們寫決心書。這顯然是一次交心的機會,馮家昌自然不會放過,於是他就寫了一封血書。那血書是他咬破中指蘸著血寫的,寫著寫著血凝了,他就再咬,再咬!也不過是把一些剖心的話落在一張紅腥腥的紙上……那時候,他是真的願意上前線,願意轟轟烈烈地報效國家,並沒有私念在裏邊。可血書交上去後,就再也沒有回音了。
他當然知道,“心”也是可以“談”的。談談也很起作用。可是,他不知道該怎麼談?公開地找連長、指導員“談”,太招眼。人家會說你有什麼想法。私下裏,他又不知道找誰合適?有一段時間,晚飯後,他總是揣著自己那顆忐忑不安的“心”,在連部門口扭來轉去的……曾經被連裏通訊員撞上好幾次,通訊員問,四班長,有事麼?他趕忙說,沒事,沒事,我看有信沒有?最終還是沒有“送”進去。
不知哪一天,他突然就開了竅了。他試著給營長寫了一份“思想彙報”。開始的時候,也就寫一些思想上、認識上的變化,偶爾抄一抄報紙上的“豪言壯語”……漸漸,也就把連隊的一些情況和看法加進去了。這樣寫了幾次,也沒見營長有什麼表示,甚至不知道營長到底看沒看?他心裏有些沮喪。可是,有一天,指導員發牢騷說:“操,營長真是神了,屁大一點事,連廁所裏寫的罵人話,他都知道!”這時候,馮家昌心裏“突、突”地跳著,嘴上不說,心裏卻什麼都明白,他寫在紙上的東西,營長都看了。
此後,他就更著意地在紙上交“心”。夜深人靜的時候,筆在紙上沙沙地走,那是一種很“匍匐”的走法,就像是又一次的“臣伏”。在這樣的時刻,他的“心”交的就不是那麼徹底了。用什麼樣的句子,怎樣表述,那都是事先考慮再三的。那“心”先就是洗過的,他先在腦海裏淨一遍,再用文字篩一遍,把那些雜質、把那些拿不出門的東西先期濾下來……這是一個完整的“漂洗”過程,是在呈現中的“漂洗”,呈上去的自然都是些獨特的、有建設性的、光光堂堂的東西。
他的字本就寫得很好,有骨有肉的,再加上書寫上的誠懇,傾吐上的認真,這就有了更多的忠貞。料想不到的是,人在紙上說話時,就顯得更為親切,更為貼己。在這裏,紙成了一張鋪開了的床鋪,字成了攤在床上的靈魂,那就像是一個脫光了的靈魂在紙麵上跳舞,開初似還有一些羞澀,有一些忸怩,可真脫了也就脫了,這樣的舞蹈一下子就有了奉獻意味。在某種意義上說,形式突然成就了內容,讓一個人看的東西,本來就有一定的私秘性,那“交”的方式也就有了從量到質的變化。一次次的,這樣一種純個體的“呈送”方式,就像是心上伸出來的一隻手,通過“觸摸”和“試探”,點點滴滴的交融著一種可讓人品味的同道(或同謀)之感……然而,使馮家昌始料不及的是,“交心”的過程,其實是一個讓人細致、讓人周密的過程;也是一種在漂洗中鈍化、在漂洗中成熟的過程。一個不斷地在“心”上上光、打蠟的人,怎麼能不堅硬呢?由於書寫的私秘,他的話反倒越來越少了,臉上的表情也越來越僵硬,在連裏,人們開始自覺自願地叫他“老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