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2 / 2)

我走進褲襠巷,我沒法不走進褲襠巷,這已是我多年無法更改的一個習慣,每當心情堵塞或是眼睛深處有什麼往下掉,我就神不守舍往這邊走。站在落魄的有點風吹雨打葉飄零的褲襠巷,我的渾身就被軟軟地包裹在棉絮裏,心慢慢地升起,又落下,不再那麼無所歸依,一雙手從高樓遮住的陽光裏伸過來,撫摸著我的臉。

母親懶洋洋地坐太陽下,簇擁她的是一大片垃圾,頭發蒿草樣蓬散,掉了紐扣的襯衫不負責任地暢著,露出幹癟空洞的乳。我躲在陰影下,沒敢打擾她,母親津津有味地捉虱子,每捉到一個,目光便處女般盛開。我張望了許久,直到母親把她的一條褲子捉完。

這天我突然去了劉寡婦家,一進門便倒在了寡婦懷裏,劉寡婦尖叫一聲,就用粗糙得如同抺布的雙手捧住我的臉,然後我們倒在了床上。醒來後已是半夜,我聽見褲襠巷的風一吼接著一吼,一大半是從母親那院發出的,劉寡婦說,你母親每天這個時候總是發出奇怪的聲音,遠聽是嚎,近聽是笑。我說不說她好麼,說說你。劉寡婦擰了我一把,你個死小子,跟你爹一樣沒出息。

馬六斤的公司開張這天,我收到一封信,沒地址,也沒內容,就一張紙。我癡癡地坐在辦公室裏,我能看清白紙上麵錯亂複雜的心跡,能聞見字裏行間滲出的怨懟。馬六斤打來電話,說老虎你怎麼還不來,賓客都齊了,就差你一人。

世上的事真是沒法說清,誰能想得到,馬六斤會以這樣的風光出現在羊下城麵前。那麼多的頭麵人物都來了,好些還是我們羊下城的要員,我趕到時,眾人像企盼什麼似的焦急等候,偌大的公司大廳裏,人頭攢動,賓客身上散發出的複雜氣息彙成一道奇怪的河流,湧進我的鼻子。我四下瞅著,看見我妹身著電影明星走進星光大道穿的那種奔放而又華麗的服飾,兩條胳膊豔情四射,上麵爬滿男人女人驚豔的目光。我妹談笑風生,遊刃有餘地穿梭在奉承或恭維裏。我沒瞅見馬六斤,這個口口聲聲說我是貴賓的家夥,這陣子已風光得顧不上我了。

儀式好不容易才舉行,意外地,我瞅見一些熟悉的麵孔,羊下城的修鞋匠王老五,賣豆腐的麻三女人,雜貨鋪的老孫掌櫃,他們的後麵,就是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褲襠巷的人了,他們坐在大圓桌四周,嚼著脆生生的瓜籽,手裏別扭地舉著紅酒杯,表情誇張得很。我躲開他們,繞到後麵,原想找個安靜的角落,靜靜坐上一會,我不想加入到任何人的快樂中,我的思維隻屬於那張白紙,我想象不出小三現在的樣子,甚至連她最基本的表情都忘了。我想編織一個美麗的謊言,我必須把白紙後麵隱藏的故事很煽情地講給小三媽媽。

這時候我看見一溜兒女人,有的十七八歲,有的三十多,她們全都穿著整齊而又格式化的衣服,臉上清一色的正經相。我實在想不出她們跟馬六斤有何關係,怎麼也跑來捧場?馬六斤到底玩什麼名堂,她們的職業我太清楚,過去夜間掃蕩,她們沒少給我添麻煩,其中幾個我還看見過裸體,不可否認,她們的裸體確實比良家女子的有味道。小三不在的很多日子,我忍不住要動動她們的腦筋,但她們全不給我麵子,每次相見,總是拿同樣的話問我,又缺錢花了呀。

我走過去,突然惡作劇地走過去,我倒要看看,她們跑到我妹的公司做什麼,熟料我剛走幾步,大帥出現了,大帥神秘地說,瞅見沒啊,他是要把羊下城給鬧翻哩。大帥詭譎而又曖昧的話語裏,我看見幾個衣冠楚楚的男人跟她們搭訕,男人們的目光有點急切,手上的動作都出來了,有個還沒長大的女孩跳起來,嘴裏哇啦哇啦幾句,像是罵人,男人們果然灰溜溜地走開了。

這天從頭至尾,我整個看西洋景似的,後來我跟大帥都喝醉了,爛成一攤泥。據說是我妹讓幾個公司員工抬我回家的,半夜醒來,看見小三媽媽披衣坐在床邊,眼裏噙著淚。小三媽媽說,她夢見小三了,小三流落街頭,找不到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