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林雅雯有一種真實的感覺,朱世幫是大度的,他的大度不隻是到現在還閉口不談林雅雯幾次給他停職這件事,而是表現在他陪林雅雯走的每一步,他望林雅雯的每一個眼神上。林雅雯是個四十歲的女人,四十歲的女人自然會讀懂男人的每一個眼神,況且是林雅雯這樣在官場摸打滾爬了多年的女人,更是能品出不同眼神所蘊含的不同含意。
朱世幫的眼神絲毫不帶有責備或發難,有的是一種豁達,一種超脫,他仿佛早已走出被停職被削權這件事,或者壓根就沒當它是個事。這一刻,他的眼神被大漠點燃,裏麵是一個男人麵對雄悍對象時的那種不服氣,那種征服欲,還有一種看不見但能感覺到的癡愛。林雅雯心一震,很少見到有男人麵對人生逆境時的這種豁達,這種自信,如果說罷官是一種逆境的話。
知道麼,你有時固執起來比男人還野蠻,朱世幫終於說。口氣似乎是玩笑,卻又顯得認真。林雅雯又是一震,這是她頭次聽到別人評價她,還是一個自己的下屬。
還記得你撤下柳鄉鄉長的事麼?
林雅雯被動地哦了一聲,不知道他提這事的意思。那是她到沙湖縣的頭一年,一次檢查工作,發現下柳鄉鄉長工作期間帶著幾個村支書打麻將,臉上貼滿紙條,頭上反扣著帽子,狼狽又滑稽。做為一鄉之長居然如此形象,林雅雯當場開會,罷了他的官。這事一時傳得沸沸揚揚,林雅雯的鐵腕作風自此形成,許多鄉長書記一聽她要來,早早便候在那裏,陣勢比迎接書記祁茂林還隆重。有次祁茂林在會上半是認真半是玩笑說,自從你到縣上,我們連鄉都不敢下了,搞得跟閱兵似的,別扭。林雅雯自己也覺別扭,但嘴上卻不承認,幾乎強詞奪理地說,幹工作就得有個幹工作的樣,我最見不得下麵的同誌稀稀拉拉,幹部沒幹部的樣,領導沒領導的形象。可是不久,林雅雯發現了一個事實,表麵上的正規和積極掩蓋不了內骨子裏的鬆散,相反,群眾的距離大了,遠了,變得跟幹部越發陌生。一件事安排下去,半天沒有動靜,檢查的越勤,效率卻越低。林雅雯急在心裏,卻找不到解決的辦法,還是祁茂林提醒了她,群眾工作有群眾工作的特點,你別看下麵的辦法土,可土有土的特色,不想法跟群眾打成一片,群眾就不買你的賬。林雅雯這才覺自己省上形成的那種工作作風很難適應鄉裏的特色,麵對不同素質的對象,工作方法就得不同,這才是一個基層工作者應該具備的素質。
其實你把一個好官給撤了,朱世幫接著說,牛鄉長這人最大的特點就是有辦法,再難纏的群眾,他都有法子治,他幹鄉長三年,下柳鄉沒一戶超生,也沒一戶拖欠農業稅,知道為啥麼?朱世幫盯住林雅雯,林雅雯低住頭,裝做不知道,其實她在後來的工作中已發現這點。誰要敢超生,他敢脫人家媳婦的褲子,敢半夜踹門,罵著讓人家炒菜,買酒,直到把肚裏的孩子做了。要是敢欠農業稅,他天天帶著人去你家打牌,讓你好酒好煙侍候,農民都愛算小賬,與其讓他吃了喝了還落個罵名,不如知趣地交了。
林雅雯苦澀地一笑,後來她掌握的牛鄉長正是這麼一個人,可惜了,大柳鄉新換了鄉長,工作作風是好了,但成績,到現在都一塌糊塗。
是不是把你也停錯了?林雅雯笑問。這時候他們已站到古長城上,曆史上曾經抵禦西域入侵的古長城早已風化成稀稀落落的土疙瘩,但一望見這些土疙瘩,人的意識深處還是會驀地生出一種激動,一種自豪,這也許是一種根深蒂固的民族自大情結吧。
朱世幫笑著避開關於自己的話題,看得出,他不想讓林雅雯尷尬,更不想在兩人之間製造什麼不愉快。他今天的心情是愉快的,透明的,可以稱得上坦蕩,他隻想跟眼前這位父母官說說心裏話。坦率講,他對林雅雯並沒什麼成見,辭職是他自己提出的,如果他執意不提出來,相信林雅雯也不會輕易拿掉他,他畢竟不是下柳的牛鄉長,他在胡楊幹了十年鄉長,五年書記,這在全縣,也是獨一無二的。
知道祁書記為啥要把我調走麼?他突然說,連他自己也覺驚訝,不是不想談這個問題麼?
林雅雯搖頭。說實話,她沒思考過這個問題,憑直覺她認為是祁茂林偏袒朱世幫。
他是怕我在胡楊鄉搞出什麼更大的名堂,樹大根深,我在胡楊鄉也算一棵大樹。
哦?林雅雯不隻是吃驚了。
其實他比你更喜好安定團結,你們這些人,老怕下屬成氣候,老怕下屬給你們惹事,其實說到底,還是怕你們的烏紗。
林雅雯覺得心被紮了一下,有點尖銳,有點刺痛,她忍著,徉裝鎮定地道,說下去。
你別不愛聽,你也不是什麼聖人,還是很在意你頭上的烏紗的,俗話說,官做到縣級,才算入了門,可一入門,那官就不是你自己了,而是別人的影子,你見過幾個真實的官?
沒見過吧,朱世幫又笑,林雅雯感覺中了他的套,沒想這個脫了西裝跟種樹的農民分不出來的黑臉男人說起官場哲學來還一針見血。林雅雯來了勁,急切地想聽到下文。
其實真正的官場是不能有自己的,你隻能做一個影子,流水線上的一道工序,你擺布別人也被別人擺布,要是標新立異,那就是不和諧,流水線會自動把你擠出來。
你在替自己發牢騷,林雅雯說,說完又覺這話別扭,她為什麼就不能說出真實的感受呢,在這樣一個男人麵前,難道還需要裹得密不透風?
跟我沒關係,我隻是一個想按自己意願活著的人,想幹點實事的人,所以我當不了官,這點我很清醒,要不然,坐在縣長位子上的很有可能是我。他忽然爽朗地笑了笑,笑聲驚得一群沙娃嘩一下四散逃開,鼠頭鼠腦的樣子煞是可愛。
你有目標了?林雅雯覺出了眼前這個男人的不俗,自己的確小看他了,誤把他當成一個沒有遠見不守紀律自由主義嚴重的人。她的判斷力為什麼老是出錯,為什麼老是把下麵的幹部看走眼,難道自己真的跟他們有距離,這距離到底怎樣才能消失?
有,不瞞你說,還很大,當然,還需要你的支持。朱世幫突然轉向正題,原來他說那麼多,就是想爭取林雅雯的支持。
還是那件事,朱世幫想把流管處的林地買下來,當然,不是他自己買,是讓沙灣村的村民買。隻有把林地買下,那片林子才能受到最可靠的保護。用三年時間,將八步沙跟南北湖的林地連成片,這樣,一個有效的防護體係便形成了。如果再往沙漠推進幾公裏,整個胡楊鄉的防護林就可以建成,到那時,風沙就很難穿過防護林,真正的人進沙退便能形成。
錢呢,錢從哪來?
林雅雯養成了一個習慣性思路,凡事可不可行,首先想到錢。也許是沙湖兩年多讓錢逼的。
是啊,錢!朱世幫歎口氣,這就是我請你這個縣長幫的忙,我的想法是,縣上支持一些,找銀行爭取一些貸款,必要時可以讓沙灣村或是胡楊鄉的農民集資,沙灣村不能再養羊,一隻羊每年吃掉的草,相當於沙漠損失掉一畝地的灌溉用水,沒人算過這筆賬,把羊全賣了,再貸款,必要時我們可以爭取社會各界的支持。朱世幫說得很自信,看來他是把賬算細了。
光種樹效益哪來?林雅雯又回到現實問題上。
這得往長遠裏看,目前沙灣村的種植結構很不合理,整個胡楊鄉都如此,作物耗水量大,越種越窮,先保護植被,然後發展生態作物,用十到二十年,沙灣村的景觀就會成另一番樣子。
林雅雯用懷疑的目光盯住他,這方案縣上多次提出過,但都認為見效慢,不符合當前的發展形勢,加上農民注重的是眼前利益,有誰會跟著你天窗裏看餡餅?林雅雯忍不住就把自己的搬遷計劃說了出來,這方案是她請林業廳兩位處長找專家做的,也是她到沙湖兩年最富創意最大膽的一個設想,目前她還沒向任何人透露。
你這是老瓶裝舊酒,朱世幫很輕易地就否定了她,你知道麼,胡楊鄉百分之五十的人口是從山區搬來的,當年那個瘋勁,就跟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似的,恨不得一夜把三縣一市的人全移來,可結果怎樣?你把他們移到新疆,將來新疆沒水了咋辦,再移過來?移來移去,農民最終還是找不到立足地,為什麼就不教會他們一個生存的辦法呢?
朱世幫一氣說了許多,說到後來,他激動了,甚至對移民政策大發攻擊,說是對農民的極不負責,不從根本上解決問題,一味地追求短期安撫,事實上卻是在逃避,在推卸。看著他激動的樣子,林雅雯忽然懷疑起自己來,自己也是在推卸在逃避麼?
她動搖起來,在固執而自信的朱世幫麵前,她的信念正在一點點瓦解,她從沒感到這麼不堅定過。
起風了。風從空曠的北部沙漠吹過來,打在兩個人身上,林雅雯感到身上的汗正在一層層凝固,渾身突然不舒服。兩個人在風中靜靜地站著,誰也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