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2 / 3)

可你是黨的書記,更應對組織負責。林雅雯有點怒,事情到這份上,他還這麼頑固。

組織,組織就不要百姓利益了?他們毀的是沙漠的樹,沙漠人的命。

可你帶頭鬧事就是不講原則!林雅雯打斷他,難道她不知道毀林的重要性?可毀林後各級組織都在緊急處理問題,朱世幫仍然煽動群眾,圍攻領導,不停地製造事段,最嚴重的是竟將水利廳廳長也就是副省長後選人圍困在沙漠裏長達三個小時,水都不讓喝一口。事後廳長盡管啥話都沒說,但林雅雯明顯感覺到,廳長對沙湖縣、對她的看法變了,果然回去不久,沙湖縣的一個水利項目就被涮了下來,那可是九百萬的扶持資金呀,林雅雯能不火?

後來林雅雯火小了,主動跟朱世幫道歉,說她態度不好。朱世幫絲毫不為所動,仍就堅持自己的看法,說一個書記若不能真真切切跟老百姓站同一立場上,為老百姓說話,為老百姓喊冤,他寧可不當。林雅雯聽不慣這種高調,一擺手,你回去想想,想好了我們再談。

那次之後,朱世幫沒再找過林雅雯,林雅雯也不想見這個帶點霸氣帶點莽氣的鄉黨委書記。可現在,林雅雯明顯感覺到,沙灣村民的變化跟朱世幫有很大關係,甚至就是對她的威脅,她不能不麵對了。

林雅雯走進朱世幫家時,朱世幫剛好從田裏回來,正午的太陽曬得沙漠滾燙滾燙,剛下車子,一股熱浪便鑽進褲腿,蒸得人冒汗。朱世幫戴個草帽,光著膀子,如果不是他先打招呼,林雅雯幾乎認不出他。幾天不見,他黑了,瘦了,肩膀上蛻了一層皮,嘴上掛著幾個血泡。他的一條褲腿挽著,一條卻拿根草繩紮了起來。林雅雯看見她這樣子,忍不住想笑。

進了院,就輪到林雅雯吃驚了。她從沒想過一個三萬人大鄉的黨委書記家會比一般群眾還窮。朱世幫的家不在胡楊鄉,是一個叫下柳的鄉,跟胡楊鄉緊挨著。林雅雯留心觀察一番,五間房子都是八十年代蓋的,破落,低矮,跟村裏新起的磚房形成明顯的落差。屋裏的擺設也很陳舊,電視機還是不帶搖控的,一件大立櫃樣子很古板,是沙漠人七十年代的作品。一張沙發像是從鄉政府淘汰下來的,盡管護了護單,可一坐人便陷了進去。林雅雯暗自思忖,他不會是故意裝窮吧,這種幹部現在不少。正納悶著朱世幫的老婆進來了,也是剛從田裏回來,看到林雅雯,驚了片刻,聽完男人的介紹,忙搓著手說,也不言喘一聲,說來就來了,叫人沒個準備。林雅雯淺淺一笑,學沙漠人的習慣,喚了聲嫂子,朱世幫老婆慌得麵紅耳赤,不停地搓著手說,快別這麼叫,你是縣長,你看看這屋,咋叫縣長坐。快快,你跑鎮子上割肉去,我和麵。說完紅著臉鑽廚房了。陪同的王樹林笑著說,她就這麼個人,見生,我們偶爾來一趟,她都不自在呢。

林雅雯攔住朱世幫,說肉就不必割了,弄點沙蔥,聽說你老婆沙米粉做的不錯,我想吃,不知方便不?

朱世幫笑著說,家常飯,想吃就做,便衝廚房喊了一聲。

坐下後,林雅雯言歸正傳,跟他認真談起陳家聲的事,一旁的王樹林趁機把沙灣村村民圍攻林雅雯的事說了。朱世幫帶點責備地說王樹林,一定是胡二魁搞的鬼,你連這個都看不出,他這號人,你不能由著他。王樹林忙說,村民們對你的免職有意見,我也不好硬來。

扯蛋,那話你也信,職是我辭的,跟領導沒關係,二魁這渾球,定是又玩啥腦子。

有你這話我就放心了,林雅雯說。

朱世幫嘿嘿一笑,你把我看成誰了,怪不得大熱天找上門來,原來是興師問罪。

三個人嘿嘿一笑,想象中的難堪局麵打開了。林雅雯這才說,免職是我提出的,有意見可以提,但不能帶到工作上,你現在這叫啥,脫崗,還是鬧情緒?

朱世幫忙解釋,沙塵暴後,老婆忙不過來,好幾塊地到現在還沒補種,總不能不管家吧。林雅雯這才知道,朱世幫的兩個孩子都考了大學,女兒還考上了清華,是沙湖縣第一個上清華的學生。家裏除了老婆,沒別的勞力。她為自己剛才的想法暗暗羞愧,靠一個人的工資供兩個大學生的確不容易。

吃完午飯,三人上了車,氣氛更顯自由。林雅雯抓住時機問,辭職有何打算,總不會解甲歸田吧。朱世幫笑說,正在想呢,想好了打報告給你。王樹林插話道,朱書記是想把流管處那些林地買過來,這事我們合計過,難度自然不小,但解決沙灣村的矛盾不失為一個好辦法。

拿啥買,錢呢?林雅雯笑著問,並沒當真。她現在才覺得,朱世幫這人並不莽,也不霸道,可能是當初大家都在火候上,彼此都有種錯覺吧。

一進沙灣村,朱世幫就衝胡二魁發火,二魁你個渾球,敢攔縣長的車?

胡二魁沒想到林雅雯會拉來朱世幫,當下變了臉色道,朱書記,你別氣,是七十二那渾球,我已美美批了他,還撤了他的職。

滾一邊去,哄誰哩,你長幾個腦子我還不清楚。說,這會又動得啥主意?

胡二魁打了幾個哇哇,才嘟嘟囔囔說,縣農業局救災時說好給三車化肥的,到今兒個也不兌現,跑去問,你猜人家說啥,就你沙灣村日能,啥便宜都沾。

我說嘛,就這點小事,犯得著動那麼大腦子,林縣長,原因給你找到的,咋解決,可就看你了。朱世幫笑著把矛盾交給林雅雯,林雅雯也有點生氣,當初救災,當著市上領導的麵,各部門表得態一個比一個積極,真要落實,卻一個個哭窮。她掏出電話,當場撥通農業局長的手機,用不容商量的口氣說,你馬上把三車化肥送來,我在沙灣村等著。

胡二魁見狀,忙又說,還有水利局,說好的五千塊錢,到今兒個才給了兩千。朱世幫打斷他,有完沒完,不是你了,走,帶我們去八步沙。

路上,林雅雯聽胡二魁悄悄問朱世幫,你跟她和好了?朱世幫踢了他一腳。林雅雯不自禁地笑了。原來有些矛盾可以用很輕鬆的方式化解。

采訪第二天,朱世幫跟林雅雯幾乎無話不談了,林雅雯了解到朱世幫不少內心深處的東西。的確,比之林雅雯,朱世幫對這片沙漠的感情很難用語言來形容,這是任何一個生長在沙漠之外的人都無法感受的。朱世幫說,一看到人毀樹,他就忘了自個是黨委書記,恨不得撲上去剁了他的手。林雅雯聯想到幾天來在沙漠中的感受,算是懂了他們這份心情。

往三道梁子走時,林雅雯的裙子不慎讓沙刺掛住了,怎麼取也不取開,隻好喚走在前麵的朱世幫。朱世幫廢了半天勁,幫她把裙子取開,望著一臉窘態的林雅雯,朱世幫忽然一笑,說,你穿這身衣服來沙漠,不是檢查,倒像是觀光旅遊。

這話讓林雅雯羞澀,看一眼近乎裸著身子的朱世幫,林雅雯覺得自己真的有點做秀,她穿一身套裙,顏色是淡紫色的,襯托得她的臉更白皙,跟陳家聲和朱世幫的黑臉膛比起來,簡直就是兩個洲的人。她為自己的疏忽深感不安,怎麼能穿這身衣服來沙漠呢?這些日子她過份注意自己的形象了,老想著不能讓人看出她精神不振情緒不佳,卻把問題的另一麵給忽視了。還好,朱世幫也是用玩笑的口吻說,他緊跟著衝一個記者喊,來,給我和縣長合個影,也讓我沾沾美人的光。

那個替代了陳言的新駐站記者,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姑娘忙跑過來,高興地為他們拍照。朱世幫穿了件背心,像個駱駝客似的用手指著遠處的灌木叢,同時示意林雅雯靠近點,林雅雯忽然感到一股暖意,不由得把身子往朱世幫懷裏靠了靠。

跟記者交待完工作,兩人說著話來到沙漠深處,無風的沙漠顯出別樣的寧靜,灼熱的太陽烘烤著大地,騰起股股熱浪,沒走多遠,林雅雯便熱得透不過氣。朱世幫指指不遠處的明長城廢墟,兩人便向蛇一般綿延不絕的古長城走去。還在恨我?林雅雯主動打破沉默,她很想看到一個真實的朱世幫。

恨談不上,意見倒是有。朱世幫也不看她,目光眺望著極遠處,臉上的表情不時地變化著。

什麼意見,能當麵提不?

當然要提,要不我帶你到這沙漠深處做什麼。朱世幫笑笑,目光回到林雅雯臉上,見她滿頭是汗,一層淡淡的沙塵染在臉上,又一望露在裙子外麵的長筒襪讓沙棘掛了幾個洞,腿上好像開了道血口子,便不自禁地笑起來。林雅雯讓他笑得摸不著頭腦,以前在一起,都是朱世幫彙報,她聽,兩個人麵孔都板得緊緊的,很像回事。像現在這樣隨心所欲不帶任何目的地交談,感覺心情格外地舒暢。林雅雯忽然想,那種正兒八經的彙報到底能聽到多少真話,包括她自己跟上級彙報時,又有幾句是發自內心的苦悶和感慨?明明知道都是在忍痛做秀,卻做得一個比一個逼真。官帽這東西,真是可怕。有一天自己也沒這帽了,能不能像朱世幫這樣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