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鹿英雄傳05(3 / 3)

完顏允濟大怒,手一揮,喝令道:“拿下!”數十名金兵刀斧手就要衝進破屋去拿東方衍。完顏絮花容失色,卻見公孫僭身子一橫,大袖鼓起,衝在最前麵的十數名金兵個個筋骨鬆軟,倒在地麵,餘下金兵見他如此威勢,禁足不前,完顏允濟再要喝令,眼光一花,公孫僭目不及閃間欺到完顏允濟麵前,如掌擊雲間,厲海涯從一旁掠到,勁力蒼茫奇遒,綿延之力透入公孫僭筋骨,酥勁綿綿,公孫僭回身反手一劍,霞光劍影如漫天霞落。厲海涯刀勢一圈,鋼刀藍晶晶刀氣若海光遊泛。

刀劍未交,公孫僭不沾而退,離氓劍上抬,平平三個劍圈端送,漫天劍影,霞光影落無蹤。厲海涯飄身橫移,退步而避,公孫僭長劍一長,向他當胸點去。厲海涯身利如山,鋼刀輕彈撥動,偏開他軟劍劍尖,說道:“僭兄慢來,你還未解釋清楚兄弟心中疑問。”

公孫僭笑道:“對的緊,咱們先文後武,自不能如金狗胡夷整日隻知舞刀弄槍。”他話中夾槍帶棒,完顏允濟聽得滿腹怒火,卻又忌憚此人神威。公孫僭道:“嶽武穆自是千古英豪,但他所言‘文臣不愛財,武將不惜死’,隻是天下一統論,而非天下太平。”東方衍道:“天下一統,難道不是天下太平?”公孫僭搖頭道:“非也非也,戰國七雄,並歸於秦,十五載而亡;三國歸於司馬晉,亡於‘八王之亂’,南北朝歸於楊隋,二世亡國。天下一統,也絕非天下太平。”

完顏允濟胸腹韜略,久懷大誌,權謀非隻大金,其誌在於天下,頗諳帝王之道,當下說道:“天下是否太平,在於民生。若民眾富足殷實,天下自可太平。若百姓饑饉難食,天下必亂。”公孫僭目有讚許:“想不到你這金狗皇帝,也懂得立足於民的君王之道。不過,天下是否太平,還要看權之所屬。”完顏允濟精神大振,雙眉上揚道:“先生甚有見地,君皇為‘天子’,萬民之長。若君權集中,天下大勢盡於股掌之中,天下自可太平。若皇權外泄,君權衰微,奸臣犯上,則天下必亡。想漢唐之亡、宋室之衰弱,皆因奸臣竊命之故;秦皇漢武,能為千古之帝,全係皇權穩固。”

他這一番話自以為說的句句真理,擲地有聲,說的眉飛色舞,大為得意。公孫僭單掌在鼻尖輕扇:“好臭,好臭的臭屁。”完顏允濟眉頭一皺,公孫僭抬頭望天,天色陰暗,暈陰星隱,鉤月斜掛,稀月如襯,說道:“天下為萬民之天下,你這金人皇帝隻知立足於民,不知民之何苦。天下是否太平,卻是要取決於百姓,自秦末以來,曆朝民變不斷,究其原因,百姓所受壓削不斷。尋常百姓,終年辛苦耕作,納之為稅者十之七八。百姓所得,十之不過一二。遇到天災人禍,百姓更是顆粒難收。當權者卻不能與百姓同苦,隻知肆意欺壓,百姓能忍則忍,不能忍唯有變亂。而百姓所遭壓迫,隻因手中無權。若君王能夠讓權於民,百姓便可依權維護自己既得利益,自不再受壓迫,天下也可得太平。”

在場的人聽得無不大驚,完顏允濟更是又驚又怒。要知自古以來,天子之權為上天所授,天下民眾生殺奪予大權,均在君王之手。公孫僭讓權於民的說法,突兀、大膽至極。莫說完顏允濟大權在握,不肯相讓,便是被儒家思想教化許久的普通民眾,也不敢有此想法。完顏絮自小生長在宮闈深院,千金萬尊之體,但這些日子以來,見了不少民間疾苦,說道:“孟子曾言:‘民為重,社稷為輕,君為輕。’難道這還不嗎?”

公孫僭道:“若是遇到聖明如唐太宗、漢武帝這般開明之主,自然能夠事事以民為主,天下自可得一時之安。但如遇到昏庸殘暴如隋煬帝、道君皇帝之類的皇帝,嘿嘿,壓榨百姓也就算了,花花江山送於外敵,就是天下之禍了。所以,天下若要永久太平,還是還權於民,讓百姓自己推選自己的君主,事事依逢百姓之意,唯隻一此,天下方可永久太平。”

完顏絮雖為女真貴族,卻早脫遊牧民族之性,自小學習漢家詩文,當下朗誦道:“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舉能,講信修和睦……”公孫僭笑道:“不錯,大道行時,天下大同。”她所頌這篇《大道之行也》,出自《禮記》,為儒家經典之作。文中描述了一個天下共有的大同社會。完顏絮轉頭對完顏允濟道:“父皇,您不是要興複大金嗎?公孫先生所言不錯父皇不如還權於民……“完顏允濟麵色如鐵:“你這小丫頭懂得什麼?”

金兵多為貧民百姓,因家境貧寒才被迫投身軍旅,聽了公孫僭的話,均覺有理,紛紛暗想:“若真如這位先生所言,權利盡歸於民,我們也就不用在此賣命。”

公孫僭笑道:“小丫頭,你父皇隱忍多年,一朝坐上龍庭,君臨天下,又怎甘將到手君權讓出?非隻你父皇,古往今來,為了江山皇權,父子相爭、兄弟相殘,幾至舉國征伐,就連盛名垂於青史的‘天可汗’唐太宗,皇位也是玄武門射殺兄弟得來的。”頭仰朝天,麵顯悲憤:“為一己之私利,乃令天下伏屍百萬,流血千裏。與其說‘人為財死’,不如說是‘人為權亡’。”

完顏允濟聽到他說“父子相爭,兄弟相殘”,暗想:“這老頭莫不是有意含沙射影。譏諷與我?’東方衍見完顏允濟麵生心虛,出言譏諷道:“大金皇帝行事光明磊落,也會有心虛之事?”言下之意,自是在嘲諷他為得皇位,不惜借南朝刺客之手,謀害自己在位的皇兄。完顏允濟麵色越發難看,厲海涯喝道:“小子,你是邊禦風弟子?”

東方衍一怔,道:“是!”厲海涯道:“好,看在邊老怪分上,自廢武功,滾回大理,終身不得再踏足中原一步,要麼,區區代勞。”公孫僭嚷道:“厲兄莫不是當小弟是透明的嗎?”厲海涯眉心擰成一線,麵有難色:“大金潞王與小弟有賓東之誼,僭兄方便則個?”公孫僭笑道:“小老兒方便天下人,唯你厲海涯,我偏偏不方便你。”

厲海涯道:“僭兄不肯方便小弟,也不要怪兄弟無禮。”曲臂彎肘,運勁上刀,幽若刀在暗夜中精光大盛,刀勢如滾浪疊濤。掀起衝天巨浪,將公孫僭身子圈在刀光之中。刀鋒在他身子四周圍城一道刀牆,無論他如何去避,都會撞到刃牆上。

公孫僭離邙劍劍尖亂顫,笑道:“厲兄想做天下第一,兄弟就做一回試金石。”劍光紫影亂抖,這一招看似全無章法,似是胡亂驚恐中,胡亂瞎刺,卻迫的厲海涯回刀相擋。兩人都是當世武林中頂尖之雄,但交起手來卻並不甚快,每一招每一式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就好似一般武林中人在比武切磋。

歸海參霸、東方衍等人都是武學高手,知道是由於他們武功都已經到了返璞歸真之境之故。武林中人與人放對拆招,招數越快自然越占上風,有所謂“一快打三慢”之說,如一人招式快到不容對手想到如何應對之速,自然穩占上風。但公孫僭、厲海涯武功都已到了不論對手如何出招都可以從容應對的地步,無需靠快來搶招。

翻翻滾滾間,兩人連拆了二十餘招。厲海涯幽若刀精光寒迸外斂,無鑄殺氣如濤浪般將公孫僭卷住,雖不是快極,卻俱是批亢搗虛的殺招。公孫僭劍招卻十分生硬,磕磕碰碰,撞撞跌跌,亂撲亂撞,能夠握住手中的劍看上去都已很勉強了。就好似一個完全不懂劍招的人,隨便抓了把劍亂揮亂舞,招式之拙劣無語可形容。卻將厲海涯如毀天滅地般的攻勢擋住。

厲海涯暗暗心驚:“想不到十幾年不見,這公孫老頭竟將劍法練到這等大巧若拙的地步。”他向來遇強越強的性子,當下精神大振,長刀隨臂挽動,刀勢大長,公孫僭周身刀氣如巨浪翻柱。

完顏允濟見他兩人纏鬥難決,命金兵去拿東方衍,完顏絮合身攔到東方衍身前,懇求道:“父皇,求您不要殺他,求您放過他吧……”一急之下,眼淚就要滴下,東方衍心道:“她如此待我,我今生都無以為報……”

完顏允濟怒道:“絮兒,竟然如此護著這南蠻子……”完顏絮跪倒在地,哭求道:“爹爹,女兒從小到大沒求過您什麼,這次求您放過衍大哥吧……”完顏允濟道:“你難道和這宋人有了……”完顏絮連連搖頭:“女兒和他之間清清白白,隻求父皇放他一條生路……”完顏允濟硬起心腸,將要命金兵將完顏絮拉開,公孫僭身如鴻毛輕飄飄從天而降飄到東方衍身前,紫光劍影騰射,身前六名金兵被他一劍砍到。

厲海涯手持幽若刀,與公孫僭並肩而立,聲沉如雷:“在我和他決出勝負前,誰敢動這小子,我要他屍首分離!”刀光四射迸散,厲海涯一刀四式下去,最前麵的金兵身子碎成無數段。他情知公孫僭擔憂東方衍,不能全力跟他決鬥,故先放下話來。

金兵被他的模樣駭的麵無血色,完顏允濟也被他聲勢駭住,不敢再有多言。

公孫僭道:“這裏不夠寬敞,咱們還是出去打吧!”足不點地般從眾金兵頭頂飛過,厲海涯追了出去,離他還有丈餘之距,長刀劈下,刀氣劈浪,猶若實物,重若萬鈞雷霆,直湧向公孫僭後背。

他數十年內力,刀氣之強,足可傳出十數丈,劈石斷木。公孫僭身子一轉,左袖撐鼓,順手一揚,如風入皮囊,被他卷入袖中消去。心口寒涼,厲海涯刀穿過他袖下,直指他心口。公孫僭豎避橫劍一封,笑道:“好呀厲海涯,咱們兩人的決鬥現在開始!”

中人都有不解:“他兩人方才已互拆了數十招,為何說決鬥現在才開始?”他們哪知二人都懷心思,方才不過在互摸對方底細,雙方出手都未用上全力。

此時天色已大亮,清晨微光下,兩人頃刻間已鬥到絕處,厲海涯攻勢如颶風海嘯,團團刀光如四海奔騰怒濤,將一個小小的孤立的沙洲圍在汪洋之中,四周海浪,一浪蓋過一浪,一浪推卷一浪,向沙洲衝去,卻始終不能將沙洲吞沒。

麵對他滔天巨浪般的攻勢,公孫僭卻如心置幽穀,心寧神虛,劍招平平緩緩,將他潮水般的刀法擋住。劍招式華麗柔美,與厲海涯奔騰無放的刀法相比,顯得無比含蓄,輕柔,劍招便如一張薄紙,卻始終無法將之捅破。

乍起乍落間,兩人互拆了五六十餘招,公孫僭長劍上抬,徐徐上掠,長劍晃蕩,紫光劍影四麵漲開,開合如天際雲幕,無邊無際,無邊劍氣將厲海涯裹住。厲海涯道:“‘紫瓊雲瀾劍’?”幽若刀刀鋒繞轉,飄到他後心,銀圈圓弧繞身劃了個半圓,橫削到他前心,公孫僭前胸後背所有要害都被罩在他這一刀之下嗎。

這一招寓守於攻,公孫僭笑道:“厲海涯,你的‘滄海煉獄刀’精進不少嘛?”口上說得輕鬆,手上卻不敢放鬆,臂肘一彎,縮回離邙劍,回劍相防。厲海涯道:“哪裏哪裏,原以為你玩女人玩的手都軟了,想不到還有力氣施展‘紫瓊雲瀾劍’。”

公孫僭為人向來放浪形骸,風流成性,武林中也是人所周知之事。公孫僭不想他在酣鬥之中,還不忘拿這些風月之事挖苦於他,周圍環繞的也都是武林中的名宿,饒是他灑然不羈,也是老臉一紅。哼了一聲,離邙劍卷動漫天紫氣,往他心口送去,說道:“你厲海涯什麼時候也變得這般嘴滑?”

厲海涯臂腕彎如折鉤,幽若刀蕩開他離邙劍劍鋒,長刀順勢隨他劍上貼下,直劈他心口。這一刀是他“滄海煉獄刀”中的“滄海滅世”一招。刀一出手,便如四海濤濤滄浪,帶著九幽煉獄陰森鬼魅冤氣,發出無比淒厲的嚎嘯,刀一出手,猶有天地俱滅之勢。

公孫僭離邙劍抬起,直劈下去,紫光瓊華鋪天般萬丈散開,劍氣劈空斬浪,將他滔滔濁浪劈開,厲海涯刀勢立馬被衝散。厲海涯暗叫一聲好,挑了一個刀環,勁力聚起,一刀照心刺下。

刀勢迅奔,如若四海濤浪,百川聚流,這一招是滄海煉獄刀中的“四海濤浪。”刀刺之勢快了十餘倍不止。公孫僭橫劍硬擋,一接之下,公孫僭虎口震得發麻,連忙點地後躍。厲海涯刀勢如海浪滔滔般湧上,公孫僭知道他刀法之精已非十五年前夙劫穀之戰時可比,不敢再硬接他刀法,連挽劍花,劍影飄飄無蹤,以輕柔劍招同他放對。

兩人鬥逾千招,紅陽已高掛中天,兩人刀身、劍麵,迎著朝陽,光彩更勝。旁觀眾人、金兵都看得眼花繚亂。兩人身影猶幻清風,卷著紫光刀影,相交相撞。

東方衍出神般望著兩人對決,心神好似如遊太虛,似隨兩人刀法劍招起舞,滿眼都是兩人刀光劍影。當世兩大高人對決,如果消息傳出,定是武林中轟動一時的大事。

完顏允濟知道厲海涯性格,如果拂逆他意,去拿東方衍,他必不顧多年賓東之誼。他身邊雖有千軍萬馬,但他心知厲海涯想要取他性命,易如反掌,不敢再輕舉妄動。

公孫僭忽然變招,漫天紫光劍影黯淡了下去,長劍上抬,平平端送。又鬥數招,公孫僭劍招越發高挺,身子如置九天雲霄之間,任憑厲海涯濤浪般招式如何高漲,卻始終難攻進他近身,被他高挺劍招擋在一尺之外,好似滄海中南與天穹相交,攻勢再難以及,驚道:“公孫老頭,你使的什麼劍法?”

公孫僭道:“淩霄劍法!”厲海涯忽而収刀:“淩霄劍法?淩霄劍法……”仰天哈哈一笑:“‘濁浪滔滔,難濁天穹’,海終究是無天廣呀!”聲音中充滿了哀怨、自歎、悲憤。收起刀,足不點地般飛起而去,倏爾不見了蹤影。

完顏允濟心忖:“厲先生也不是這人的對手?那他要殺我,還有誰可以攔得住?”想到這裏,心中害怕,退到金兵叢中。公孫僭離邙劍一收,轉身對完顏允濟道:“你這金狗皇帝還不滾,等著跟老夫磕頭嗎?”完顏允濟心想:“我身為大金一國之君,卻奈何不了一個老頭……”想要命令手下金兵將他拿下,但又忌憚公孫僭了得,就算能將他獵殺於亂陣,他想要殺自己,也是易如反掌。

他隱忍多年,好不容易成為大金九五之尊,自不願輕易犯險隻得命手下金兵攙扶起歸海參霸、南山虎、關散、賀鼎雲等人離開。

完顏絮目光依依,眼波中連泛波漪。東方衍垂頭低下,不敢與她目光相接。完顏絮淚珠湧眶,完顏允濟叫了聲:“絮兒……”完顏絮聽出父皇語氣中似在催促,隻得轉過身去,走出兩步,還是心有不舍,忍不住回頭又看了東方衍一眼,好似要將他裝入自己眼中、心中。

覺得她走得遠了,東方衍才抬起頭,看著完顏絮窈窕身影,跟著大隊金兵一點點消失,一顆心好似跟著一點點往下沉去。

公孫僭在他耳邊說道:“小子,你喜歡那金人的小公主?”東方衍愕然,連忙否認:“不……沒……沒有……”公孫僭道:“小子,少在我跟前裝蒜,你那點心思還想騙過我嗎?”提起他衣領,不待他分說,抓著他身子足不點地飛淩空飛去。東方衍衣領袖口,灌風鼓起,迎麵冷風如刀,刮得他麵門生痛,雙目難睜,耳邊呼呼風聲,灌耳緊嘯,也不知要把他往哪裏帶。

忽覺身子不住上升,顛簸不已,想來是在登山。在一處斷崖前,公孫僭才將東方衍放下。東方衍極目而眺,隻見遠處千尋陡崖,群山連綿疊嶂,寒樹密如綠海,蒼茫奇秀。連綿峰脈,群山軒邈競上,直挺入雲表。斷崖深不知底,半山腰間,雲霧飄渺。

公孫僭道:“我們下去!”提起東方衍往崖下跳去。東方衍暗驚:“任憑公孫前輩輕功蓋世無雙,也絕無飛躍斷崖之理,難道前輩有什麼想不通的,要攜我跳崖自盡?”

正想著兩人已可見崖底。公孫僭一掌佛拍崖壁,東方衍身子跟著公孫僭淩空翻了個筋鬥,兩人輕飄飄的落到了地麵。

東方衍舉目環視,崖底竹樹蒼翠環合,寂寥空幽。東方衍自小跟師父隱居苗疆山區,素喜恬雅幽靜,公孫僭將他帶到這裏,東方衍疲憊的心輕鬆了下來。

公孫僭道:“小子跟我來。”大袖一拂走在前頭。山野繁花如星,黃葉如蝶,粉花似霞,撲鼻花香果腹宜人。滿山鶯雀,嚶嚶啼韻,更增山間寧靜。

山穀幽徑,回環曲折,環環繞繞。東方衍身有重傷,揀了根樹枝,拄地而行。每走一步,都會牽動傷口,額頭汗水淋漓,偏生公孫僭不管他傷勢,走得極快,東方衍隻得咬牙跟上。

兩人在山穀間走了數裏路,一間茅屋迎在眼前,一條山溪,水光澄煉,自茅屋前流淌而過。公孫僭指著茅屋道:“這裏是我在山間參悟武學機理的地方,裏麵有足夠的幹糧、陳酒、醃肉、藥材,你就安心在這裏養傷好了。這裏位置隱秘,金兵找不到這裏。”東方衍點頭稱謝。

兩人走到茅屋內,公孫僭抓了壇陳年老酒,坐到窗邊,一邊欣賞窗外山景,一邊狂飲陳酒。

東方衍想起昨晚昨晚公孫僭發狂的樣子,問道:“前輩,敢問您取舍之事可有決定?”公孫僭怒道:“小子,你你那死怪師父沒教過你,前輩高人的事不要隨便打聽的嘛?”東方衍聽他言語中又在對恩師不敬,說道:“前輩,求您了不要再說對我師父不敬的話了。”

公孫僭看了他一眼,道:“你怨我言語中對你師父不敬,我就不信,你師父就沒再背後說我什麼壞話?”東方衍道:“家師隻是常說前輩武功天下第一,脾氣嗎……”公孫僭笑道:“就是脾氣臭不可聞是不?”

東方衍垂首無語,公孫僭道:“就說武功,我也未必是天下第一。”東方衍奇道:“怎麼,還有人比前輩武功更高媽媽?”公孫僭道“‘北才三絕’慕容玄鋒你是見識過的吧?”東方衍道:“他武功比前輩高嗎?”

公孫僭道:“慕容玄鋒喜文厭武,更多沉溺於文賦、棋琴之中,武功卻足和你師互稱伯仲。如果他在武學上多下些功夫,早就勝過我了。”又道:“陳州傲家莊莊主傲絕,為人深居簡出,深藏不露。據我觀測,他武功也決不在你師之下。”

東方衍道:“那他們也未必勝得過前輩呀。”公孫僭道:“有一個人武功卻已實實在在勝過我了。”東方衍道:“是哪一位前輩。”心想公孫前輩武功已是神鬼莫測,能勝過他的人,武功會高到什麼境界?

公孫僭道:“可惜那人過世多年,他號稱‘千不敵一’,姓沈名千一。”東方衍心道:“俗話說‘雙拳難敵四手’,千如何不敵一?”公孫僭似乎看出了他疑竇,說道:“常言道‘人有千算,天有一算’,而‘人算不如天算’,在上天麵前,雖萬千人,不過萬千螻蟻草芥;將軍運籌於帷幄之間,彈指可破千萬大軍,千軍萬馬自不敵軍中良將。沈千一最長於卜算之術,一生算無遺卦;胸中富謀韜略,胸中又含百萬甲兵,如若兵戈一指,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南朝陳慶之亦難當其糜。你說此人算不算的天下第一?”

東方衍方才明白公孫僭所說的天下第一的含義,說道:“如此奇人,如未過世,晚輩定要求前輩引薦。”

公孫僭飲幹一大壇陳酒,依舊氣色不改,說道:“小子,你可知道我名中‘僭’字之意?”東方衍道:“晚輩曾聽家師說過,前輩名中的‘僭’字,乃‘僭逆’之僭。”公孫僭道:“不錯,老夫向來僭天逆地,所謂世俗禮法,道德教條,在老夫眼中統統都是狗屁!唯有一物,卻始終難以看穿。”

“如果晚輩所料不錯,前輩最難看穿的是一個‘情’字吧?”東方衍曾聽師父說過,公孫僭為人放浪形骸,風流成性,大膽猜測道:“想必讓前輩難以取舍的也是這個‘情’字吧?”

公孫僭將酒壇扔到窗外,怒道:“小子,前輩高人的心思,你少來猜測!你留在這裏養傷吧,老夫走了……“身如飛雁從窗間飛出而去,不多時身子已消失在山野林木花草叢中。

東方衍心忖:“其實我何嚐不是在絮兒、淇兒之間難以抉擇?”想到完顏絮,東方衍心中一陣難受。之後東方衍在山穀茅屋中養傷,直到三月後傷勢才痊愈。雖已到十一月隆冬之季,但山穀四周群山環抱,幷拒寒風,山穀卻依舊一番夏季景意。當中公孫僭再無來過,東方衍每自想起完顏絮、邊淇兒二女,便學公孫僭的樣子大醉一場。

東方衍養好傷後決定離穀回歸大宋,他心知完顏允濟不會輕易放過自己,依舊不敢掉以輕心,繞開官路大道,揀小路而行,直到第二年二月才過了淮河。一路上,每想起完顏絮,心中就有些孤單之感。

此時華夏國勢日漸頹靡,始於靖康,自宋高宗紹興合議之後,宋金劃淮而治,西起散關東以淮河為界,以北者盡為金人囊括。

過了淮河,已屬大宋境界,東方衍這才鬆下氣來,不用再擔憂金兵的追殺。想到自去年二月間群雄領命北上,如今時隔一年,卻隻有自己一人回來。再想起一路生死奇遇,東方衍滄桑之感何止隔世?

東方衍暗忖:“我先回臨安,接回淇兒,回大理苗疆隱居,今生再也不過問存亡之事。”計議已定,往南而行。三月初,到了南宋紹興三十一年書生虞允文大破金主海陵王完顏亮數十萬南征大軍的采石磯前。

天色至暮,夕影斜沉,長江水流錦紋雪浪,似與殘陽相溶,滿江水如卷血紅。兩岸峋峰,雄奇瑰麗。

東方衍行到長江邊上,手鞠江水解渴。舉目遠眺,遠處江水似與天接。兩岸群山,坡如鋒陡。東方衍尋不到渡船,決定當晚先在江邊夜宿,第二日再尋船渡江,當下跳到一塊岩石上休息。

身後,一陣馬蹄聲歇斯底裏般奔騰過來。東方衍這些日子被金兵追殺的緊了,心生警覺,從巨石上跳下,見到半裏路外,大隊宋軍騎兵,約有五六百人,急向江邊行來。東方衍隻道是宋軍換防,放下心來,心想:“我真是糊塗了,這裏是大宋境內……”

大隊宋兵很快衝到東方衍身邊,將他圍成了個圓弧,東方衍隱覺不妙,握緊了慕容玄鋒贈他的寶劍,為首宋將引馬出列,大聲道:“奉史相爺麵諭,亂民東方衍,曾參與刺殺大金上國皇帝的叛逆之舉,著極捉拿送往大金!”東方衍暗暗苦笑:“我在金人國境被金人追殺,回到了中原,又被自己人追殺……”

宋將操戈一指:“東方衍,還不快快束手就擒?”東方衍笑道:“我犯了什麼罪?難道就因為我殺了幾個金人?”宋將喝令道:“拿下!”數十騎宋兵瞬間衝到東方衍身前。

東方衍長劍劃了道半圓,幾騎宋兵戰馬腿斷,從馬上跌下。宋兵多是些怕死的若兵,嚇得紛紛後退。宋將道:“後退者斬!”宋軍隻得硬起頭皮衝上,東方衍長劍反轉,向那宋將殺了過去。

那宋將武功平平,逃跑的功夫卻不低,見到東方衍揮劍向自己殺來,己方兵丁當者披靡,下的魂飛魄散,調轉馬頭便逃。東方衍將要追上,三箭射到自己身旁,東方衍揮劍圈落,手心卻震得發麻,心中一凜,情知這三箭勁力極強,必是內力深厚的武學高手所放。

遙見又一隊兵馬卷塵而來,裝束皆與宋軍不同,東方衍心下大怒:“豈有此理,金人竟然直入我宋境……”正想著間,身上已中了一箭,東方衍看清了發剪的金將赫然便是賀鼎雲!

賀鼎雲又放三箭,東方衍全力擋下,金兵衝到宋軍旁邊,賀鼎雲對那宋將斥道:“沒用的東西!”宋將臉上一紅,低下了頭。

金兵分成三列,第一列箭矢放出,後麵兩列跟著放出。女真騎射之術其時甲於天下,密如梳篦的箭矢全都奔向東方衍要害。東方衍全力相當,身上仍然中了幾箭。

賀鼎雲接過一張長弓,一箭飛出,東方衍雖然也勉力斬落,卻被箭上大力帶的向後退出一步。賀鼎雲連發幾箭,迫得東方衍向後連退,東方衍猛然想起:“不好,後麵是大江!”這一分心,東方衍大腿上已中了一箭,身子一個踉蹌,“撲通”一聲掉到江裏。

宋金官兵一起上前,一陣亂箭,向他剛才落水的地方猛射。江麵江水飄起一片血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