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回 悲迎春含淚赴陰世 義繡橘碎玉求天倫(3 / 3)

趙姨娘哆哆嗦嗦,提步出去,嘴裏絮叨著:“太太無端又排場我一場!我知寶玉鬧事也不來。他們園裏室內,私話終身,要死不活,離我那裏!太太也不打聽清楚,一棍子打死無辜人。”說著,不提防腳下蠟頭蠟油滑了一下,摔了一跤。眾人欲笑不敢,欲扶不扶。小鵲拉了三次,方將趙姨娘扶起。趙姨娘撣著衣服,嘴裏連道:“晦氣。”又摸摸頭上烏金簪子,看看腕上瑪瑙鐲子,均完好如故,遂念了兩聲佛。眾丫鬟婆子俱目視趙姨娘,直至他搖搖歪歪出去。

王夫人一臉怒氣端坐椅上。寶玉目光似傻,臥於床上。黛玉形色若癡,立在地上,身子虛甚,幸虧紫鵑扶著,免了栽跌。紫鵑低聲說道:“姑娘,我們回家罷。”黛玉癡癡迷迷。紫鵑因向王夫人道別,王夫人道:“叫姑娘好生養歇身子罷。別個再不勞他費心。”紫鵑答應著,又道:“姑娘今兒病的不輕呢。倒是我們的心血都費盡了,究竟對不住姑娘。”王夫人道:“紫鵑丫頭委的實心,然要實心對地方。去罷。”紫鵑含淚,黛玉癡了一般,扶著紫鵑出去。剛跨出門檻,隻聽寶玉突然在裏麵叫了聲:“林妹妹,等——”外麵黛玉聽見一口鮮血噴薄台階上,紫鵑道了聲“不好”。黛玉似乎清醒過來,一行用手絹擦唇,一行氣喘,對紫鵑道:“快別驚動裏麵。我們走。”又叮囑門外的小丫頭、婆子,千萬別告訴上頭,勞動擦淨罷,眾人胡亂應著。黛玉主仆速回園中。

此時正值深秋,一陣風過,梧葉、楓葉、銀杏葉揚揚灑落,滿地皆是,竟有尺厚,黛玉繡鞋踩下,心疼不已。歎春夏爛漫,展眼已過,現隻能枯守無邊落寞。月朦朦,風沙沙,蟲唧唧,後麵似有寶玉的聲音,又似王夫人、趙姨娘在說話。黛玉腳步一味向前,一顛一跌,到了瀟湘館。紫鵑扶黛玉上床,給他去釵解帶,蓋好錦被,再去溫藥。黛玉沉沉迷迷,不言不淚,不藥不飲,咳嗽不停,時有鮮血淋漓於痰盒。紫鵑躲於一邊拭淚,哭飽後,交代王嬤嬤、春纖等好生看護姑娘,自己出去散散悶。

紫鵑出了院門,月冷風清,心中淒惶,不知何往。信步來到園門口,尚未鎖閉,遂出園門。迷迷瞪瞪,直往賈母處去。走著走著,猛可驚醒: 此際如何煩惱老太太去?老太太今兒因二姑奶奶死大不受用,自己還不怎麼樣,擱得住再疼林姑娘麼?這樣沒頭沒腦皂白不分說與老太太,莫說別人怨我不曉事,我自己心上也過不去。皆因今日姑娘之事急了,差些大錯。這樣想著,腳步回返,乃到了寶玉院門口。恰有老嬤嬤出來,見是紫鵑,忙告訴他: 他們才剛稟告太太,林姑娘吐了血,病症重。太太說今晚不便,明早請太醫罷,太太現已回上房。紫鵑向嬤嬤們道了謝,語音哽咽。

忽見襲人迎了出來,拉著紫鵑進了自己房內說話。二人於床沿坐了。襲人道:“時候也不早了,我且與你長話短說。林姑娘的事我們盡知,年紀青青的,這麼樣,誰不心疼?太太說明日請太醫看姑娘。這便罷了。隻請你別惱,我說句不中聽的話,你們姑娘這般征候也非一天了,縱是個扁鵲神醫,怕也難一脈一藥即有效驗。你們姑娘的病總須慢慢調理,急不來,再他心上慮的多,也是忌諱。”紫鵑道:“我竟勸不得他。他慮的,我且一般替他愁呢。”襲人笑道:“這麼說,我就說不得什麼了。看來你們主仆真的有緣,將來終歸跨一家子的門檻。”紫鵑正色道:“我們是好姐妹,今兒我說下不怕羞的話,也請姐姐休告訴人去。日後憑姑娘嫁誰家,去那裏,別說老太太發下話,縱使不說話,我也要侍候姑娘一輩子去。不然我一日不見姑娘,放不下心,寢食不安,生死無存。”襲人知紫鵑輕易不說這些,心下感慨,嘴裏卻笑道:“你自管放心,我斷不告訴人去。倒要恭喜這個有福氣的府上,隻是人間難尋,不知那一戶?”紫鵑說道:“人家說正經的,你且來打趣。竟要問問,寶玉這會子怎麼樣了?”襲人道:“先前受了太太的話,吐了一盆的酸東西。後來漱了口,喝了藥,好多了。”紫鵑道:“這就好。我且告辭,怕是園門關了。”襲人也不虛留,命個婆子送過紫鵑。直至園門,果然關了。看門的婆子見是紫鵑,嘴上說不得,心裏不悅。再有寶玉屋裏的婆子解釋,紫鵑才找襲人說話耽擱了。看門的忙忙取鑰匙,開了園門,放紫鵑進園。

明日,華太醫來,分別看了賈母、寶玉、黛玉,征候皆有,俱開了藥方,留了醫話俗語。黛玉病症已甚,眾人未敢告訴賈母。賈母自己尚神昏氣短,飲食少進,精神銳減,倒不時問及寶玉。賈政夫婦生怕勞乏賈母,隻道“寶玉年少少的人能怎麼樣,老太太保養好,方是大家的造化”。因黛玉本是有一日無一日來賈母處請安問好,這幾日未見,賈母並未在意。賈母一味心痛迎春,擔憂寶玉,雖日日請醫用藥,眾人小心侍候,賈母病勢不減。賈政夫婦憂母慮子,身上亦不自在。

賈赦心中無限愧悔,不敢去見賈母,因此日日惟命賈璉去賈母那邊請安侍奉,自己躲在家裏用藥養身,不與外人相見嬉戲。偶爾與姬妾玩牌唱曲,終究興致不來,索然結束。倒是忙壞了邢夫人,各處病人皆要看望。侍候賈母受著話遭冷落,又要對寶玉示關愛之情,又要去園裏安慰黛玉幾句,及至回家又受賈赦左支右使,一刻不舒心。因種種煩愁,兩府肅靜淒索,再聽不見一聲嬉笑,惟有枯葉離枝,嗚咽不絕。

展眼到了迎春發引之日,一任孫家安置,並無別話。迎春從此音容人間絕,石頭曾記一首詩惋歎迎春: 當初茉莉芳園種,自發清香雨露宜。一旦移生荒葛嶺,立當惡莠獸蹄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