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寶玉吃了幾劑藥,身上無礙,心上終究悶悶不樂。那日寶黛二人皆迷,並不記當時所言所行,對方病症亦不盡知,倒生出多少言語是非。襲人尤加小心。寶玉欲去園裏看黛玉,襲人即在寶玉耳邊瑣碎:“如今再比不得幼時,男也高女也大了,著實不宜一天一會,你見我麵,我見你笑。壞了雅名,一世遭害,且禍及與人。二爺再不可任性,義氣作事。不看我麵,隻請顧全老爺太太、老太太之意,還有林姑娘之心。我說厭了,你不聽,也是沒法的事。我隻盡公職愚心。”寶玉每每欲往園中去,或賈政,或王夫人那裏必差人來,有事耽擱。或秋紋、麝月等竭力阻攔:“隻求小祖宗,叫人省點心省些力氣,在家安心養歇身子罷。難不成我們都為你葬身,你才喜歡?”寶玉惟是長歎。
一日天氣晴好,襲人、秋紋等去看寶釵,麝月去園裏找李紈的丫鬟碧月不知做什麼去。寶玉因和小丫頭們說,自己去園裏散散心,不必人跟;一會子襲人姐姐回家,也不必或叫人尋去。說著披上外衣,直奔園中。但見木落水寒,淒清蔓延。寶玉無暇感歎,快步走進瀟湘館。竹風颯颯,氣息陰寒,鸚鵡紅綠歡報:“寶二爺來了!”紫鵑親迎出來。
寶玉進屋,見黛玉正倚在床上出神,笑道:“目觀妹妹氣色,今日竟好,可喜可賀!”紫鵑忙笑去斟茶。黛玉道:“你看著好麼?夜間不得睡,白日盡做夢。不知今日何方,更不知明日那裏。想來人命苦,苦不過我林黛玉。”寶玉亦歎:“妹妹可知,我也是思此念彼,日夜不寧。哀萬景蕭條,遍處悲情。除非想起妹妹,人生尚有歡意。此生若與妹妹同甘共苦,度夏過冬,聽雨看雪,也不枉入了紅塵,看了世界。”黛玉嗔笑,道:“你盡胡說!”
紫鵑進來,端茶與寶玉,笑道:“看來隻除胡說的話能笑,胡說盡可。姑娘隻管病著,多日不言不笑,叫人看著,又急又疼。今日雖是笑一會子,消了病形,卻不除病根。二爺果真為了姑娘好,有什麼心事,隻管與老太太說,老太太究竟疼不過你。有些話,我一個女孩子家,一個奴才身子,打死說不得,說得我早說去了。一味癡等,等到頭發白了,也沒個結果,徒恨一生。”此番話平地驚雷,寶黛二人轟消魂魄,聽呆了。半晌,寶玉喃喃說道:“姐姐大義,賈寶玉虛活……”紫鵑不及黛玉訓斥,接著說道:“二爺該是聽說了,寶姑娘要人家相看過了呢,準沒準倒未知。說男方是新科進士,年方二十一歲,人物也俊秀,配了寶姑娘,豈非天作之合,各全其美?我們奴才主子私下議起,十分恭喜寶姑娘。二爺,我知你是個癡人,請千萬別為寶姑娘要嫁人作不必的傷感。今日還請二爺休把我作外人,我且將性命臉麵兩不顧,說出衷腸話。世間除非尼姑道姑,是女子,終有一嫁。嫁好了罷,嫁錯了門,受了氣,送了命皆是有的。我們姑娘年齡也不小了,我又如何不時時事事慮著姑娘呢?倘或老爺太太們相準了姑娘的大事,姑娘怎好不依?此生竟大罪過了!二爺若明白我的心意,出門也不笑話我。我日焦夜思,不說,對不住人!丫鬟命不值什麼,隻死不得瞑目。既說了,也隻咱們三個知道,我死也不冤。”
黛玉早聽癡了,朦朧聽得一個“嫁”字,忙說道:“死丫頭,沒天沒日,信嘴混說。你要嫁人就嫁,我不留你,休刮上我,我此生不嫁!”紫鵑回道:“姑娘若這般講話,今兒我也不值了。究竟我也罷了,隻可惜姑娘對不住自己的心,你與寶玉十來年的相處相知。若為大家好,我死也不怕的。說出去隻一個死字了得,惟是在陰間對姑娘放不下心罷了。姑娘若不解,隻求寶玉明心見理。”寶玉昏昏癡癡,語無倫次:“姐姐英豪,姐姐放心,妹妹安心,我有道理,我對不住你們……”然後跌跌撞撞出了門。正是: 水晶心肺梨花語,秋老梧桐金雁飛。
寶玉魂不守舍,迷迷顛顛,迎麵見了幾個丫鬟婆子,憑誰招呼不理。不知不覺來至黛玉當日葬花之處,當時香紅早已化土,芳塚舊跡無覓。寶玉因思,花兒開了,且香且豔再謝,生死絢麗,再待絢麗之輪回,此有哀而無悔。隻歎花兒尚在含苞之際,當豔之時,忽招風吹,猛受雨打,頓時香消色滅,令人哭之痛之悲之不及。一個及笄的女孩子,恰如一朵盛開的花,姻緣乃是日光雨露,抑或風雷霜雪。又思紫鵑方才之言,真是如雷貫耳,直撞心肺。他尚且存此憂患,胸懷肝膽,豈不羞煞我七尺男兒!雖說老天知我有心而無力。歎戲中書裏故事,僅在台上萬紫千紅,青天中,死了輕容易,做出背禮之事竟難。又自己死了並沒什麼,林妹妹花嬌玉清,若是怎麼樣了,神受謗,天當譴!怎麼處,怎麼處?又默念道: 林妹妹,我惟知,此生此心必不負你……寶玉心中千愁萬思。
忽見襲人匆匆走來,說道:“那裏尋你不到,卻在這裏喝風!才剛太太喚你,不知什麼事。又小廝從外麵傳個帖子進來,快回去看。”猛可一陣風起,黃葉飛舞,漫天沙塵。襲人趕緊拉寶玉背對風頭,讓他閉上眼睛。寶玉但感兩耳轟鳴,身子直往地下墜,地深沒個盡頭。襲人看寶玉欲跌,慌忙扶他,道:“又是怎麼了?我也活不得了。無故跑到這個荒陰地來,不生事才怪。”襲人力輕,寶玉到底跌坐地上,頭還似向下栽。襲人忙使盡力量,將寶玉抱起,又四顧周圍一個人影也無,直將風沙吃飽。
襲人急得直掉眼淚,正尋思跑到路口喊人,隻見傻大姐從那邊過來,兩隻手上不知拿個什麼東西,左瞧右看,襲人因高聲喚他。傻大姐聽人招呼,便大步走來,頭腦亂晃。右手舉著一枝枯萎的蓮蓬,自語道:“你枯了,心還苦。你比我苦,我比艾草苦。”左手舉著一隻濕漉漉的黃鶯,道:“你美我醜,你死我活,你苦我哭。”言畢嗚嗚哭起來。襲人道:“真是奇聞,你也作起詩經了。今兒可明白了,作詩的人原與傻子一般稟性。一隻黃鶯死了,值個什麼?深宅大院的,又怎麼比艾草苦了?說這個雷要打頭的。這裏寶二爺不好,快告訴璉二奶奶去,著人將二爺抬回屋裏,並請太醫。”
傻大姐聽了一愣,道:“還叫人做什麼?我背回二爺就是。”襲人因急,憑他去了。傻大姐將黃鶯與蓮蓬用楓葉蓋上,說回頭來取。然後左手一拉,右手一扯寶玉的胳膊,就往背上送,又回頭問一句襲人:“真沉,二爺沒死不?”襲人氣的要打傻大姐,道:“二爺好好的,你真該挨千刀!再說一句有你的死處。快走罷。”傻大姐方不語,啃哧啃哧往前走。
走了百十步,恰逢妙玉剛從賈母處請安過來,見傻大姐低首屈背昂著臉,衣帶鬆垂拖地,背著寶玉大步往前走。襲人氣喘籲籲跟在後麵,扶著寶玉的頭,嘴裏不時叫著“仔細”。妙玉見了冷笑道:“好妙的圖畫!可惜四姑娘不在,畫下留作千古豈不好?叫我們看了也是浪費——我們偏又看了,白惡心!”跟著妙玉的道婆,忙道:“師父快別生閑氣,回庵歇息為是。豈不聞救婦人於深水,和尚也背得。此和尚隻知救的是人,並不論什麼婦人不婦人。另一邊驚詫的和尚一意一念放不下師兄背的是婦人,倒令世人恥笑呢。這個傻大姐連和尚,隻怕連他本人是男是女還不知呢,誰笑他去。”妙玉惱道:“誰笑他這個?一頭蠢豬馱著一隻犀鳥,後麵跟著一條花犬,走在鬧市,終歸驚心觸目了!我悔死今日走了這條路,汙了目。”然後以袖遮麵過去。傻大姐後麵說道:“什麼和尚、尼姑、道姑,你們香我也不臭!我昨兒才洗的澡,水裏還加了好多菊瓣呢。隻怕你們香過了頭,菩薩還嫌呢。”襲人忍不得要笑,隻道:“快走。”傻大姐哼哼著說:“我也沒工夫理這個妖怪。”
那邊恰巧走過幾個婆子來,見此況,急切的問:“這是怎麼著?傻妞背著二爺滿園子跑?噯喲,二爺的臉也擠了,衣也皺了,鞋也脫落半隻。花姑娘今兒也邪了?”襲人氣道:“二爺病的這麼樣,媽媽們少說兩句罷。人這裏急得要死,卻來說這話。”婆子們臉紅道:“二爺怎麼就病成這樣了?走不得路,我們便用轎抬。丫頭再有傻勁,背著少爺跑南跑北,可不是古今奇談?”襲人道:“等你們商議好救火的法子,房子都燒成灰了,二爺也不知病到那裏了。媽媽們省省心省些力氣,去喝酒打牌罷,快別在這裏礙事了。”婆子們聽上襲人一番話,心上不受用,道:“今兒可知了,你是寶玉的姨娘咧,我們巴結不上。隻是也犯不上教導孫女們學那種狐風下氣!”襲人急的氣的眼淚都出來了,道:“你們要罵人,不是這個時候這個地方。白講給你們,倘或今兒二爺被你們耽誤了,有個好歹,看你們去那裏尋葬身之地。”幾個婆子方不言語,心底又怕,又擔心寶玉,因一路跟隨過來。傻大姐累得張大嘴喘粗氣,汗珠子掉進嘴裏,隻管往下咽。寶玉依舊不省事,襲人涕泣不止。
到了院裏,走進屋內,多少人跟著忙碌。寶玉躺在床上,才蓋好被子,竟睜開眼,頓覺一身清爽,道:“我竟回來了?這麼多人圍著做什麼?”眾人不敢說傻大姐背回,此時他早叫人拉走。襲人道:“自己走回來,竟不知,不是病了麼?快躺好,回頭太醫要看的。”寶玉道:“我無病,何須看。若果真論起我的病,憑他太醫禦醫,亦診不出,道不明,何談醫與治。”言至此,又憶起紫鵑先時之語,愧歎自己此生連個丫鬟的肝膽見識也沒有!心裏又歎道: 林妹妹,荊棘遍地,山重水複,今生你我如何方可遂心如意……
襲人知寶玉仍舊在迷境,忙引開思路,道:“二爺竟是先看看帖子,怕有什麼新鮮事。”言畢從案上取過,遞與寶玉。寶玉看後,笑道:“好,我去。”襲人見寶玉氣色竟好,心裏喜歡。又想著,下回再如此,也不必驚怕,大張聲勢。正想著,人報“太太來了”,鳳姐也趕著來了,繼而賈母拄著拐來了,邢夫人來了,尤氏及薛姨媽也抽空過來,屋裏擠個水泄不通。眾人見寶玉精神尚好,俱欣喜,也難免有人心嫌無風起浪。一時賈珍、賈璉陪著太醫過來,眾女眷忙往後門躲出,隻賈母與四位嬤嬤留下聽診。太醫說哥兒並不怎麼樣,惟須心神安寧,莫受外風邪氣罷了,開了丸藥,可吃可不吃。賈珍、賈璉請出太醫,廳上用茶。
襲人見無故勞動了眾位,麵上尷尬不止。賈母、王夫人也看出襲人心事,皆道:“你也不必多想,有這樣細心才好,主子方放心。”襲人聽後,愈加愧疚。一時眾位散去,這裏頓時冷靜下來。襲人方問起寶玉,帖子是那裏的事,寶玉告訴了。襲人笑道:“又是相知,又是親戚,來往著豈不便宜?”又道:“你春日原是見過雲姑娘的婚約姑爺,讚的那麼樣,這一見也罷了。但是此衛姑爺行事,也灑脫過了。過些日便要行成親大禮,竟有閑情請你們府上胡玩逛蕩,也不怕他老爺管他。”寶玉道:“我皆因他人品俊逸,方為雲妹妹喜歡。如此一對豪放人,喜結鸞鳳,當生光彩顏色。快去預備衣服,明早便過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