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回 豆蔻尼姑相攜返俗 同胞姐妹先後誤姻(3 / 3)

李嬸因說道:“紋兒嫁了東城楊家。姑爺一表人物,身上也襲個六品閑職,強算個中等人家。誰知貪愛問柳尋花,並不去枇杷院裏,盡惹良家人,做出多少齷齪事。年後就出了事,說與什麼正門淺戶裏少奶奶勾搭上了,敗了事,少奶奶圖麵子吊死。姑爺吃了官司,賠了多少銀子,又丟了官。如今蜷縮在家,沒錢花,憑著人才出眾,還不忘沾花戀香。”賈母等問:“他老子也不管他?”李嬸道:“紋兒公公沒了,婆婆一味溺愛這個不長進的。紋兒溫厚,一句說不上,隻暗自垂淚。紋兒學姑爺的話: 有官做著,無官閑著;有房住著,無房租去。你也讀過幾篇書,不知道天生萬物必養萬物的道理?明日且說明日的話,少嗚嗚啼啼,沒的叫人看了意亂心煩,家裏呆不住,外麵尋逍遙。老太太,各位太太奶奶,你們說說,紋兒嫁了這麼個東西,可恨不可恨!”說完以帕拭淚。賈母等皆安慰道:“姑爺年輕,也不算沒本事的,過幾年收了心,過起人家,你也能跟著享福了。”李嬸收了眼淚道:“我天天燒香求佛,保佑姑爺改邪歸正。顧了家,再立業,讓紋兒過個舒心日子。不然,我太對不住紋兒了。”言畢又下淚。王夫人、薛姨媽勸道:“父母又有什麼對不住孩兒的,惟有孩兒對不住父母。”李嬸歎道:“雖是這麼說,我心裏究竟過不去。嗔怪那生著三寸不爛之舌的媒婆也無益,到底怨自己草率。”言罷又是淚下。賈母勸道:“事至如今,也莫自怨自悔,將來怕還能好起來。依我看來,女兒婚姻常似盲人過橋,男人賭博,拚一個運氣罷了。可是,綺兒家如何?”

李嬸見問,再長歎,複流淚,道:“說起綺兒更是傷感。綺兒在紋兒嫁後展眼下定了人家,城南尚家。祖上也舉過業,做過官,隔了三四輩敗頹下來,現做著藥材生意,城內有幾家大店鋪。相親時,連著親家兩口與少爺,我都見了。隻除少爺年紀比綺兒長了五歲,其餘還好。誰知過了門,才知受了騙。姑爺是個雙生子,麵貌是一個模樣刻的。哥哥聰慧精幹,兄弟幼時摔了跟頭,碰了頭,癡呆了,身材一般的長。相親時見的是哥哥,哥哥已成親五六年,兒女都有了。綺兒待拜了天地,入了洞房,方知姑爺原是呆子。隻怨命,我惱得吐了血,生了病。親家自知理虧,兩口兒向我磕頭賠禮,指天拿命賭誓,不虧待綺兒,當親生女孩兒嗬護。隻盼綺兒能照應姑爺一輩子起居,將來再得個聰俊的小少爺頂門壯戶。說我們積了德,他們老夫婦生前死後感念。我原說去告,綺兒說也無臉再嫁,或許前生欠他,今世受苦還他。我倒勸不得了。我不忍看綺兒兩口,心上苦悶,隻思回南。打聽到一隻官船,三日後動身。”

賈母、王夫人、薛姨媽等俱流淚歎息,因勸李嬸道:“誰說這門親事不是前生注定之緣?你千裏迢迢而來,難道不是償他們前世之債,造後世之福?歎了這口氣罷。多保重身子要緊。”李嬸含淚道:“隻一個月,我愁白了頭。躲開這裏,回家念佛去。吃了塹,長了智,此智於我再無利益,別人聽去怕有些啟示。兒女婚姻須慎之又慎,察之再察。恨我未老先糊塗,使孩子終身受罪,自己老不得安寧。”說完飲泣不止。眾人皆陪淚,各有所思。

獨寶玉神暈目眩,支持不住,倒在賈母懷裏,驚了賈母。忙命人向外傳太醫。一時賈璉陪了太醫來到,眾女眷早已回避,隻除賈母在外間相陪聽診。太醫把了脈,又觀氣色,說並無妨礙,靜養即好,少關心煩惱事。開了安神定誌的藥。賈母道謝,並道:“璉兒好生送出奉茶。”

這裏眾人聽說寶玉無事,皆喜。襲人早聽信趕來侍候。即散時,賈母命鳳姐親隨,將寶玉送進園去。廚房裏與寶玉熬了紅棗桂圓粥,晚上,襲人又服侍寶玉喝了杯燈心草茶。

賈母十分挽留李嬸,於李紈處住了一日。鳳姐又預備禮品,命小廝備了車送至李嬸下處。李嬸如期回南。

卻說賈母那日早起,原說親身去園裏看望寶玉,因夜間失了睡眠,身上不自在,遂命鴛鴦過去看望。鴛鴦指事推脫,因又命琥珀去。寶玉已自起來,穿著銀色綾衣、翠藍碎花綢褲,坐在欄杆上出神。聽雀鳴院外,觀桃豔牆頭,又一問再問枯寂的海棠,因何不知春消息?忽見襲人手裏拿著一件寶藍遍地金對襟夾衣走來,說道:“小祖宗,大清早就不省心,你不怕病著,我還恐授人話柄,快回屋裏坐去。叫人看了我這樣不經心,休想再守著這個院子。”寶玉道:“也是你操心,我自願意,與你無礙。你賢名已出,何須再顧前慮後。再者,果真說遠,這個院子以後誰住,你我那裏知道。”襲人一聽這話不對,甚訝異,竟無言可對。給寶玉披上夾衣,道:“我隻不辜負老太太和太太,在此一日盡一日心。倘若將來有更好的服侍你,我樂意不管。隻眼下還請二爺能著些。”

話音未了,有人敲門,襲人等不及小丫頭,親去開院門。見是琥珀,忙讓進來。琥珀說了賈母的話,寶玉立身聽了,說:“身上好多了,回頭洗漱穿戴畢,過去請老太太安。”琥珀因又說了賈母的話:“好生園裏歇著,不必來立規矩;想吃什麼隻管說;春天容易風吹煙迷,不要出門;靜心養好身子,我就歡喜了。”寶玉一一答應。琥珀傳過話,不顧襲人挽留,自去了。

寶玉回屋,歪在床上,也不理人,自納悶。麝月過來問寶玉:“除了廚房裏預備的,二爺還想什麼吃,我們好說去。”寶玉道:“不必。何嚐就餓死,餓死又何妨。”麝月驚異,心想病人心上總愛煩躁,說些無理的話,因道:“既這麼樣,我們商議去,再不然請教老太太。”遂出來問襲人,襲人道:“我不管。今日我悟了,沒我天也塌不下來,總有好的再來,從前竟是我癡心。我在,海棠未必開;我去,芭蕉未必不肥。天上自有日光雨露,四季司其榮枯,何關你事我情?”麝月納罕,正欲問話,人報“林姑娘來了”,且收了話頭。寶玉也從裏麵迎出來。不知黛玉此來有何話講,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