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回 是非人盡道是非語 冤愆案因結冤愆果(1 / 3)

隻見林黛玉鳳儀玉立的進來,先問寶玉怎麼樣了,寶玉道:“我已大好。多謝妹妹記掛。”黛玉笑道:“阿彌陀佛!好極,好極!”眾人見雪雁跟了來,手舉彩樹,樹上五彩耀眼,春光爛漫。雪雁道:“寶二爺,我們姑娘送你的。”黛玉遂笑道:“今日寒食節,原與大嫂子、雲妹妹、三妹妹商議好,清冷節日清冷主人過,於我處邀一社。豈知這份清冷竟又錯過。昨兒你便病了,老太太一再說你須靜養,我們因不敢熱鬧,也不敢清冷了。隻寒燕已叫廚房蒸好,我們各人還親手捏出幾個呢,總要他們飛騰起來。今兒一早,我和紫鵑他們一道給花鳥繁枝塗上自然之色,用酸棗樹枝插上,給各處送了。才忙畢,親自問候,送給你。”寶玉喜之不盡,笑道:“多謝多謝!”忙命秋紋插於哥窯瓶中,放在案上。仔細一賞,原是燕舞翠柳,鶯歌梅梢,伯勞啼春,明媚生動。寶玉大讚:“妹妹真真心靈手巧!”又問:“妹妹想必也作了詩?”

正說著,人報“太太來了”,寶玉、黛玉忙出門相迎。王夫人已自進來,寶黛二人請安問好。王夫人一壁坐下,一壁說道:“大姑娘在呢。大清早也不怕著了涼氣?”黛玉笑道:“天暖了。再者身上還不至於這麼嬌貴。”王夫人點頭,因問寶玉:“今兒可好些?”寶玉道:“好些了。隻心裏鬱悶,想著出去走走,像鳥兒蝶兒各處飛飛才好似的。”王夫人道:“身體的病好了罷了,料你也無事。心上的病乃是自己招惹,縱是華佗、佛陀亦無辦法,除非自醒自救。我也不聽你那蝶鳥的混話,你要出去,倒是快了。”寶玉忙問:“去那裏?”王夫人道:“出園子。我已經著人將上房後的東院子收拾。忙過清明,你且搬出來。記著少與姊妹丫頭們胡鬧,鬧出笑話,流言蜚語我也受不得。以後安心讀書,會些正經朋友,取個應試功名,學個當家立紀。少教我操閑心,就是盡你的孝心了。”

襲人奉上茶,王夫人也不吃,道:“襲人,你親到廚房,中飯給寶玉添個清腦羹。叫做細致些,想必寶玉吃了有益。”襲人答應。王夫人一轉頭看見案上滿瓶的花裏胡哨,道:“誰這樣閑心,糟蹋糧食,弄出這些玩意?”寶玉忙回道:“是三妹妹他們雅興,遵古人之意,叫廚房裏蒸了寒燕過寒食節,感念介子推。並非浪費糧食,原可以吃的,皆因做得精美過了,不忍心吃罷了。”王夫人見林黛玉在,也不便怎麼樣,道:“我再勸你,往後收心,會正經人,讀正經書,做正經事。我這一向多少事,鬧得心神不寧,但到底有精氣神,管問你的大小事情。最好讓我省些心!”言畢起身即走。寶玉急忙相送,黛玉道:“我正要回去,順情送舅母。”王夫人叫寶玉回屋歇著,又交代襲人等用心服侍,腿勤些,有事上房回去。

王夫人扶著玉釧,黛玉扶著雪雁,直至園門。王夫人道:“大姑娘留步罷。身子好最是要緊,留心保養。”黛玉謝了舅母。兩人相向,各自回去。

原來前幾日,賈政與王夫人閑話,聽趙姨娘說因禮部派遣女官教習探春禮儀,於園內意外碰見寶玉,甚詫異,乃問:“此園盛傳女兒園,因何有頂冠者入乎?”人回說是王妃親兄賈寶玉。女官遂不言語了。賈政因與王夫人議道:“我思忖寶玉也大了,姊妹們也不小了,裏麵丫頭又多,再住園裏多有不宜。早些年外麵就有傳言,寶玉異人異行,不受書禮拘束,隻管在女兒國裏攪鬧,說來甚不雅觀,因有叫他出園之意。如此,與老太太、咱們住的又近便,教導寶玉也便宜,且免寶玉在園內無法無天,及至惹出禍端,後悔無及。”王夫人道:“我早有此意。隻因日日忙的天黑地轉,不曾顧及。今日你既提了,過清明就辦。且須與老太太先說一聲方好。”賈政道:“並非什麼大事,不好的事,想必老太太一聽即允。得便說一聲罷了。”王夫人道:“甚好。”果然賈母也沒精神聽這些事,道:“你們看著擺布罷。短了古董陳設,隻管與我要,千萬別委屈寶玉。”

卻說林黛玉送別王夫人,也無心賞新楓嫩柳、媚桃素李,一步一搖,走進瀟湘館。黛玉輕摔軟簾,也不理紫鵑,直奔房內。蹬罷繡鞋,摔出披風,合上幃簾,拉開錦被,蒙首被內,飲泣不止。紫鵑等跟進房內,黛玉連聲叫都出去。

黛玉萬般悲情糾結心頭,直哭的花落葉殘,鳥不鳴,泉不流,風啼雲泣,天昏地暗。喚天,天不靈;喚娘,娘無影;喚……人報“寶玉來了”,黛玉忙道:“我不見。”言畢,複蒙被。寶玉已自進來,道:“妹妹早上原當多活動,病一麵生而自來,一麵是睡出來,想出來。”黛玉掀被露臉道:“你既明白,就該無病;既無病,就快出園!來這裏做什麼?”寶玉道:“我自知生而有病,此病無醫可治。除非四季恒常春天,天下紅顏不老,妹妹晨昏廝守。”黛玉聽了,禁不住破啼而笑,道:“盡是病語,我不聽。”說著,捂上耳朵。

王嬤嬤等皆笑:“除非寶二爺有神通,得姑娘歡心。我們慌張了半日,竟無個主意。寶二爺一來,姑娘就有了笑聲。我們也跟著歡喜了。”雪雁道:“隻可惜二爺要搬出園子了,以後不能常來,我們越發冷清,階下要長草生苔了。”紫鵑吃了一驚,拉著雪雁道:“你少混說!寶玉怎的就要搬出園子?”寶玉笑道:“原是真的,太太今兒親口說的。並無妨,以後我依舊隨意進園,常來這邊坐。”紫鵑道:“隻促急些,園子越發冷空了。”寶玉道:“罷,罷,莫想這麼多,大家且聚且歡。大觀園裏的姐妹們,走的走了,死的死過,苦的更苦。我若時時思想這些,早不活了。”黛玉道:“恍惚聽說二姐姐要回來住住。”

正說著,忽見趙姨娘走來,黛玉忙讓坐,欲穿衣下床。趙姨娘道:“姑娘歇著,不必起來。寶玉可是老大不小的表兄呢,姑娘尚且自在,何必與我倒見外?”黛玉麵上一紅,竟無可回答,隻叫紫鵑倒茶。趙姨娘對寶玉說道:“寶玉,聽說你昨兒知道藕官死了,又大奶奶的兩妹妹嫁誤了,心上痛不過,還請了醫生。今兒一早我便來園子看二爺,襲人說來林姑娘這邊了,我正也掛念林姑娘,因此來了。”寶黛二人忙道:“姨娘費心,我們很好。”趙姨娘又道:“這般也不枉我掛念了。依我看,姑娘好,二爺氣色更好,想必開了靈竅,明白了。姑娘嫁的好不好,福不福,可是神靈安排、注定的了。就像我們三姑娘,不是前生修來,朝廷關照,那有這段福氣了?我一輩子隻養了一個姑娘,也值了。”王嬤嬤笑道:“可是三姑娘有福,姨奶奶有福,誰又有前後眼望的到呢,教人羨煞。”

趙姨娘裂唇歡笑,麵上粉漬顫動,說道:“昨兒晚上他老爺還和我講大道理,說人一生所經曆,雖說有命,更是各人性格才幹所致。非是誇嘴,我那三姑娘外相就大方貴氣,言語響亮,行事大度,非一般小姐能比,所以才招來這段大福。便是我,無德無能,豈料竟遇此份榮光大運?他兄弟環兒,以後必當沾光榮耀,我是不愁的了。”王嬤嬤道:“姨奶奶有老福享沒說的了。”趙姨娘滿臉開花,道:“天老爺長眼!我從前吃辛飲苦,拉扯他姐弟兩個,誰又看得上,幫襯我一針一線、一句好話?”說到此,連王嬤嬤也不好應答他了。

趙姨娘又對寶玉說道:“寶二爺要搬出園子了?竟是好事呢。凡事總須顧及大家公府的門麵,侯門公子的禮數,體體麵麵做人多好。訪訪都內京外,那個府上這般年齒的小叔寡嫂、舅兄表妹,一個園子關上住著?聽環兒說,現外麵人皆議咱們園子不幹淨,奴才丫頭不爭氣,公子小姐也學戲裏私約西廂。好說難聽!”王嬤嬤不禁惱罵:“外頭人真真混賬!爛了舌頭變蛆嚼。蠶豆開花——黑心腸的,才編出臭故事,硬往人家園子裏演!倘或我聽見,拚著老命,撕爛這撥人的嘴。自我到園子,隻見青天白日,小姐當小姐,公子作公子,頑笑是有的,大禮節規矩何嚐少了一個?怎麼扯到戲裏台上,白惡心人!汙人清白,髒嘴壞肺的,必天雷打頭,死下拔舌地獄!”趙姨娘聽了,眼不是眼,嘴不是嘴,忙說看看三姑娘去,顛顛的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