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昭德春遲(3 / 3)

他不動生色,緊抿的唇牽起一絲淡笑,“你又何必變著法兒替他說情,是忠心還是諂媚我心如明鏡,便是要了他的命又如何?若不如此,以宮中的險惡又怎能保你安樂無虞?一個奴才而以,不過是借著今日的一頓打,給他長長記性,更給旁人提個醒,昭德宮裏的人便是我心尖的寶,誰也別錯打了主意。”這樣露骨的表白,叫焱秋一時錯愕無語。

哄人的情話聽得多了,徒叫她麻木無覺,布滿硬繭的護心罩連一絲餘響都不曾留下,帶笑、帶淚、帶怒、亦帶醉的千般情緒不過一張麵具,渾似小醜跳梁叫人嫌惡欲嘔。至於殷澈…,她不怕他放出狠話,更不懼他臉色陰寒,反而是庚古不變的冷酷突然換作溫情脈脈,卻叫她措手不及,他眼底飛竄的情火明滅,隻需一杯薪柴便可熊熊蔓延,她哪敢妄動,唯恐一個不慎引火上身。

躊躇之際,就聽殷澈揚聲一喝,“停了吧!”,內侍連連回應,外麵漸漸靜了響動,不多時,冗重的腳步聲傳來,雙福喘著粗氣在兩個小內監的攙扶下跪在內寢外,隔著綃紗帷幔霧緲,繡紋暗影斑駁印在他失了血色的臉上,恍如往生路上的一抹遊魂,形狀慘厲如魅,聲音虛浮若飄,“奴--奴才萬死--難抵罪過,謝--謝皇上開恩!”

“這點薄懲算是給你長個記性,再有差錯,…,”殷澈頭也不回,斜睃過去的目光戾氣迫人,“朕滅你三族!還不下去!”

雙福嚇得一縮,伏身再不敢抬頭,口中喏喏,聽到放人才踉蹌著退出。

總算他撿回一條命,焱秋閉目長舒了一口氣,虛倚著軟墊的腰背僵麻不堪,才要向深處靠去,床榻一沉,睜開眼,殷澈有若刀削斧砍的肅臉探進帳內,滿目關切,“怎麼,嚇著你了?”

焱秋身子猛向後一躲,帶落了半卷的胭脂帳,帳頂七彩流蘇一陣亂顫,殷澈瞥了一眼搭在肩上的半幅紗幔,笑意漸濃,語中帶了三分揶揄,“你這算是留我?”

她臉色一陣慘白,悠忽又罩上一層薔薇,鳳眸斜睇,軟語溫存,吐出的話卻將殷澈冰封在原地,“隻要你不嫌棄--建鄴宮中的殘花敗柳…”。

紅衾紅帳紅燭似火,鋪天蓋地的赤潮裹旋著寒浪,瞬間吞噬了難得的春意,裂帛聲起,胭脂綃紗帳長幅逶地了無生氣。

“住口!”他鐵掌緊緊鉗住焱秋的下頜,眇目森森,語氣不屑,“建鄴宮又如何,朕借給孟璟十個膽子,他又怎麼敢動你半個指頭,倒是他堪比柳下惠的毅力叫人佩服。”

平日揮刀舞清風的手,即便是刻意收著力道,仍痛出了焱秋眼底的淚,他猛收了手,看著她下頜的兩片殷紅,眸色悠轉,啞聲叱道:“你這個苯女人,竟然拿他來激我,不怕一怒之下生吞了你嗎?”

她下頜一揚,居然笑得淚濺錦衣,悠然收住,口氣絕然,“不是早被你攥得死死的,何時下口全憑你的興致。”

“你,…”對著她如常的冷淡,殷澈卻一反常態不再豪怒勃然,隻調轉了身子,落寞的肩,孤單的背,亦不再是冷肅的君王,隻是一個失意的男子,“連個奴才都懂我的心意,為何獨獨你不肯費心哪怕瞧上一眼,也不枉我這樣的苦心籌算,三載的癡等,卻換不來你片刻的眷顧。”

不是沒有心動,瞬間漾起的漣漪卻被翻滾而來的恨意湮沒,隨後是深深的懊惱自責,隻有更寒了口氣,冰凍千瘡百孔的心,“何必這樣惺惺作態,就是拆了這裏的四方高牆,難道我還敢踏出半步,左腳牽著安弟,右腳係著姨母,便是昭德宮也乖乖的住下了,難道我還不夠用心揣摩你的心思?”

“你以為送莫氏去長安,是逼你就範?”他幽幽回轉身,隨即一聲大笑斂眉探來,“仿佛聰明了許多,如此長進不再需要提點。”

“那也是拜你所賜,如今要圓要扁憑你拿捏,是不是很快意呢?”她亦不甘示弱,挑眉睇去。

殷澈醞著盛怒的臉鐵青得不似人形,粗礪的手撈起她長發如緞,緩緩貫下,掌心的柔更卷起壓抑的怒,狠狠攥住發尾,寒厲一笑,“明白就好,從前做不得主,今後仍由不得你,好好收起你的傲骨,安心做我殷澈的女人,…”,利刃雪光一閃,青絲斷,玉容變。

焱秋驚目圓睜,眼中的淚再沒了控製,墜落如斷珠,殷澈卻不給她片刻的喘息,直要擊得她一敗塗地,“離了我的庇護,你的傲骨早被人一根根剔得精光,自以為是的蠢女人,這世間的險惡才見了幾分,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的絕境你何曾真正遇到過,瞧瞧倚門賣笑的女子,三年前,你離這條路不過一步之遙,…”

“皇上,小姐該進藥了,”四和的聲音穩穩傳來,紺青身影穿過長帷,緩緩停在榻前,躬身施禮。

靜默如獸,吞了風狂雨暴,徒留下傷害累累,悔恨疊疊。

傷得體無完膚的是焱秋,悔得痛不欲生的是殷澈。

此時的焱秋似在冷雨中淋了一回,絕望的眼,慘白的臉,委泥的身子毫無生氣,她隻手接過盛著濃黑藥汁的玉碗,一飲而盡,唇角的殘藥還未揩去,便向內倒頭躺下,“我累了,你請自便吧!”

四和憂心的望向殷澈,卻見他頹然的擺了擺手轉身向外,腳步明明帶著留戀,人已經步出了內寢,羅帷垂落之際,他的聲音滄桑乏力,“阿元,幾次失而複得的緣分,你如何躲得開呢?”

腳步遠去,焱秋淚落無聲,心痛難描。

傲骨--她何曾有過?早在顧家敗落之際便被拆得七零八落,她有的不過是精心織就的鎧甲,原以為刀槍不入,歲月的無情磨損,鐵片銅鎖層層剝落,隻是她不許自己露出半點懦弱和膽怯,人情的狡詐,貪心的覬覦,她的眼已經蒙塵辯不明夜的混濁,赤誠如初的心怎能輕易交付,一旦陷落,便再難收回。

過了許久,內寢傳來女子的哀泣,嚶嚶如訴,內侍垂手而立,目光呆滯恍若無查。夜涼如水的深殿中,便是有方寸之地被春風熏暖,亦被宮中的冷漠褪去了溫熱。

水殿靜無人,隻有愁如許。

昭德宮外,青璁石瑩然有光,夜風帶著暖意卻驅不散心的寒,殷澈駐足回望,涼蟾如幕映出飛簷上蹲脊獸孤單剪影,牙白袍飄擺無力,正如他的人疲累至極,“四和,這麼多年了,朕不過是想與她好好廝守,怎會這樣難?”

四和躊躇片刻,還是頹然低了頭,“皇上,老奴不敢妄說。”

“這裏麵的事你最清楚不過了,說!一句也不許隱瞞。”他轉而一聲長歎,“朕已經無措了。”

“皇上,老奴冷眼瞧著,小姐並不是心腸冷硬的人,連雙福她都存著不忍,為何偏偏…”四和偷眼瞧著殷澈麵色微恙,不由住了口。

“接著說,”殷澈轉了身,緩緩步出外宮門,內監手執八角宮燈前方引路,幾人的腳步聲在長長的甬道內回響。

四和緊緊跟在身後,“奴才隻是覺得,皇上天威,雖然不苟言笑,但是與眾位將軍議論軍國大事,卻也是談笑風生,態度和善,為何…為何對了焱秋小姐反而常常一付冷色,叫人捉摸不透。”

殷澈驟然停了腳步,四和在半步外穩穩立住,恭敬而不拘謹,坦然不帶一絲慌亂,就聽殷澈一聲訕笑,“朕何嚐不想同她好好說話,總是三言兩語便被她攪得心緒大亂,每次說完話,仿佛一場大戰,精疲力竭,傷人傷己得不償失。”

“所以呀,”四和笑著接口,“下次您別著了小姐的道,她要您怒,您偏偏和顏悅色,她還能撐到什麼時候。”

殷澈複又健步如飛,心情大爽,“這女人,下次不定又有什麼怪招,你呀,替朕好好拆招便是。”

四和輕輕搖了搖頭,快步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