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3 / 3)

瑪金阻住了蔡真和蘇倫的爭辯,引起克佐甫注意陳月娥。克佐甫略偏著頭,對著陳月娥,眼睛睜得大大的。

“到底怎麼辦,快點對我說!我們廠裏兩個同誌被捕了,隻剩我一個!小姊妹們,小姊妹們今天上工,是強迫去的!隻要我們有好辦法,明天總還可以罷下來!到底怎麼辦呢,快點對我說!”

陳月娥的神情很焦灼,又很興奮;顯然她對於克佐甫以及蘇倫他們那些“術語”很感困難,並且她有許多意見卻找不到適當的話語來表白。她覺得瑪金的話很對,——不是何秀妹,張阿新都被捕,隻剩她一個,力量就薄弱了麼?然而她也不敢非議蔡真的話,因為她模糊地承認那些就是革命的經典。她很困難地說完了話,就把焦灼的盼望的眼光射住了克佐甫的臉。

克佐甫那平淡無奇的瘦臉忽然嚴厲起來。他再看一次手裏的鐵殼表,就堅決地說道:“你們全體動員,加緊工作,提高群眾的鬥爭情緒,明天不上工!特別是裕華廠,明天一定要再罷下來!無論如何要克服一切困難,明天罷下來!你們對群眾提出口號:反對資本家雇用流氓!反對捉工人!”

刹那間的靜默。衖堂裏餛飩擔的竹筒托托地響了幾下。鄰家小孩子的啼聲。十五支光電燈的黃光在他們頭上晃著。終於又起來了瑪金的鎮靜的聲浪:“裕華廠裏的基本隊伍差不多損失光了,群眾在嚴密的監視之下;還沒有經過整理,不能冒險!”

“什麼!要整理麼?現在是總罷工的生死關頭,沒有時間讓你去從容整理!隻今晚上便是整理,便是發動新的鬥爭分子,展開新的攻勢呀!”

“一個晚上萬萬不夠!我們的組織完全破壞了,敵人的監視很嚴,——那是冒險!即使勉強幹了起來,立刻就要被壓迫,那就連我們現在剩下來這一點點基礎都要完全消滅!”

瑪金很堅持,她的黑眼睛閃閃地朝大家看。克佐甫不作聲了,薄嘴唇閉得緊緊地,也是同樣的堅決。情形有點僵,那邊蔡真忽然喊了一聲,卻沒有話;在她心裏曾經退避了的“第二個主張”此時忽然又闖出來和她所選定的“第一個主張”鬥爭了,她咬著嘴唇苦笑。陳月娥焦灼地睜大了眼睛。蘇倫就出來作緩衝:“瑪金!你的主張怎樣?說出來!”

“我主張總罷工的陣線不妨稍稍變換一下。能夠繼續罷下去的廠,自然努力鬥爭;已經受了嚴重損失的幾個廠,不能再冒險,卻要歇一口氣!我們趕快去整理,去發展組織;我們保存實力,到相當時機,我們再——”

瑪金的話還沒完,克佐甫就嚴厲地指責她道:“你這主張就是取消了總罷工!在革命高潮的嚴重階段前卑怯地退縮!你這是右傾的觀點!”“對呀!一方麵破裂了總罷工的陣線,一方麵又希望別的廠能夠堅持,這是矛盾的!”蔡真趕快接口說,她心裏就又是“第一個主張”勝利了。瑪金的臉突然通紅了,她依然堅持:“怎麼是矛盾?事實上是可能的!冒險去幹,就是自殺!”“要是有好的辦法,我們廠明天可以罷下來。不過我們人已經少了,群眾很怕壓迫,倘使仍舊照前天的老法子來發動,就幹不起來!頂要緊是一個好的新辦法!”

陳月娥眼看著瑪金,也插進來說;她是用了很大的努力,才把她的意思表現成這麼一個形式。可是克佐甫和蔡真都不去注意她的話。蘇倫是讚成瑪金的,也了解陳月娥的意思,他就再作一次緩衝:“月大姐這話是根據事實的!她要一個好的新辦法,就是指著策略的變換;月大姐,是麼?我提出一個主張:裕華裏的組織受了破壞,事實上必須整理,一夜的時候不夠,再加一天,到後天再罷下來;那麼,總罷工的陣線依然能夠存在!”

“不行!明天不把鬥爭擴大,總罷工就沒有了!明天裕華要是開工,工人群眾全體都要動搖了!”蔡真激烈反對。瑪金也再不能鎮靜了,立刻尖利地說:“照這樣說,可見這次總罷工的時機並沒成熟!是盲動!是冒險!”克佐甫的臉色立刻變了,兩手在桌子上拍一記,堅決地下命令道:“瑪金!你批評到總路線,你這右傾的錯誤是很嚴重的!黨要堅決地肅清這些右傾的觀點!裕華廠明天不罷下來,就是破壞了總罷工,就是不執行總路線!黨要嚴格地製裁!”“但是事實上不過把同誌送到敵人手裏去,又怎麼說?”瑪金還是很堅持,臉是通紅,嘴唇卻變白了。克佐甫怒吼一聲,拍著桌子叫道:“我警告你,瑪金!黨有鐵的紀律!不許任何人不執行命令!馬上和月大姐回去發動明天的鬥爭!任何犧牲都得去幹!這是命令!”瑪金低了頭,不作聲了。克佐甫嚴厲地瞅了她一眼,轉臉就對蔡真和蘇倫說:“虹口方麵要加緊工作,蔡真!堅決執行命令,肅清一切右傾的觀點!剛才‘絲總’對這次鬥爭有幾條重要的決議,蘇倫,你告訴她們!”這麼說了,克佐甫又看看手裏的鐵殼表,站起來就先走了。留在前樓的幾位暫時都沒有話。蔡真伸一個懶腰,轉身就又倒在床上,那床架震得很響。蘇倫看著那十五支光電燈微笑。陳月娥焦灼地望著瑪金。外邊衖堂裏有兩個人吵架,野狗狺狺地吠著。瑪金抬起頭來,朝陳月娥笑了一笑,又看看床上的蔡真,就喚道:“蔡真!命令是有了——任何犧牲都得去幹!我們來分配工作罷!

時候不早了,緊張起來!”“呀,呀!八點半我要到虹口去出席!不好了,已經快八點!”蔡真一麵嚷著,一麵就跳了起來,撲到瑪金身上,順手在那個像要瞌睡的蘇倫頭上打了一掌,卻在瑪金耳邊喊道:“瑪金!瑪金!有一團東西在我的心口像要爆裂喲!一團東西!爆裂出來要燒毀了一切敵人的東西!我要找到一個敵人,一槍把他打死!你摸模我的臉,多麼熱!——可是,瑪金,我們分配工作!”

瑪金不理蔡真,挺了挺胸脯,很嚴肅地對陳月娥說:“月大姐,你先回去;先找朱桂英,再找要好的小姊妹;你告訴她們,虹口,閘北,許多廠裏小姊妹決定不上工,明天裕華廠要是開工,她們要來衝廠的;大家總罷工援助你們,要是你們先就上工,太沒有義氣!再堅持一兩天,老板們要讓步!——月大姐,努力去發動,不要存失敗的心理!再過半個鍾頭,我就來找你。哦——此刻是八點,極遲到八點半。你在家裏等我。可不要拆爛汙!我們碰了頭,就同到總罷委代表會去!”

“對了!你們九點半鍾到那個小旅館,不要太早!我同虹口的代表也是九點半才能到呢!”

蔡真慌忙接著說,又跳了開去,很高興地哼著什麼歌曲。

“好了!都說定了!閘北還有幾個廠的代表,是阿英去接頭的,也許要早到幾分鍾,讓她們在那邊等罷!月大姐,你先走罷!蔡真,你也不能再延挨了!記好!九點半,總罷委代表會!我在這裏再等一下兒。要是再過一刻鍾,阿英還不來,那她一定不來了,我們在代表會上和她接洽就是!”

“慢點兒走,蔡真!還有‘絲總’的決議案要你們傳達到代表會!”

蘇倫慌忙說,就從口袋裏摸出一張紙來。但是蔡真心急得很,劈手搶過那紙來望了一眼,就又擲還給蘇倫,一麵拉住了陳月娥的手,一麵說道:“雞爪一樣的字,看不清!你告訴瑪金就得了!——月大姐,走!噯,我真愛你!”

房裏隻剩下蘇倫和瑪金了。說明那“決議案”花去了五六分鍾,以後兩個人暫時沒有話。瑪金慢慢地在房裏踱著,臉上是苦思的緊張。忽然她自個兒點著頭,自言自語地輕聲說:“當然要進攻呀,可是也不能沒有後方;我總得想法子保全裕華裏的一點基礎!”

蘇倫轉眼看著瑪金那苦思的神氣,就笑了一笑,學著克佐甫的口吻低聲叫道:“我警告你,瑪金!——任何犧牲都得去幹!這是命令!”

“噯,你這小花臉!扮什麼鬼!”

瑪金站住了,帶笑輕聲罵他。可是蘇倫的態度突又轉為嚴肅,用力吐出一口氣,鄭重地說:“老實說,我也常常覺得那樣不顧前後冒險衝鋒,有點不對。但是有什麼辦法呢?你一開口提出了反對的意見,便罵你是右傾機會主義,取消主義;而且還有大帽子的命令壓住你!命令主義!”

瑪金的機靈柔和的眼光落在蘇倫的臉上了,好像很同情於蘇倫的話。蘇倫也算是半個“理論家”,口才是一等,瑪金平時也相當的敬重他,現在不知道怎地忽然瑪金覺得蘇倫比平時更好,——頭腦清楚,說話不專用“公式”,時常很聰明地微笑,也從不胡鬧;於是瑪金在平日的敬重外,又添上了幾分親熱的感情了。

“怎麼阿英還不來?光景是不來了罷!”瑪金轉換了話頭,就去躺在那靠窗的床上,臉卻朝著蘇倫這邊,仍舊深思地柔和地看著他。蘇倫跟到了瑪金床前,不轉睛地看著瑪金,忽然笑了一笑說:“阿英一定不來了!她近來忙著兩邊的工作!”“什麼兩邊的工作?”蘇倫在床沿坐下,隻是嘻開著嘴笑。瑪金也笑了,又問:“笑什麼?”“笑你不懂兩邊工作。”瑪金的身體在床上動了一下,怪樣地看了蘇倫一眼,很隨便似的說:“你不要造謠!”“一點也不!不是她這幾天來人也瘦了些麼?你不見蔡真近來也瘦了些麼?一樣的原因。性的要求和革命的要求,同時緊張!”瑪金笑了笑,很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蘇倫往瑪金身邊挨近些,又說道:“黎八今天又在到處找你呀!”“這個人討厭!”“他說要調你到他那裏‘住機關’呢!他在運動老克答應他!”“哼!這個人無聊極了!”“為什麼你不愛他?”瑪金又笑了笑,不回答。過了一會兒,蘇倫又輕輕地歎一口氣說:“小黃離開了上海就對我倒戈!”瑪金又笑了,身子在床上扭了一扭,看著蘇倫那微胖的臉兒,開玩笑似的問道:“因此你近來就有點頹唐?”“自然總不免有點難過——”瑪金更笑得厲害,咳起來了;她拉開了領口的鈕子,一邊笑,一邊咳。

“總不免有點難過,瑪金,你說不是麼?雖然戀愛這件事,我們並不看成怎樣嚴重,可是總不免有點難過呀!便是近來許多同誌的損失,雖然是為主義而犧牲,但是我想來總覺得很淒慘似的呀!”

蘇倫說著就低了頭,瑪金仍舊笑。“哈,哈;蘇倫,你不是一個革命者,你變成了一個小姑娘了!”“哎!瑪金!有時我真變做了小姑娘,瑪金,瑪金!需要一個人安慰我,鼓勵我;瑪金,你肯麼?我需要——”蘇倫抬起頭來,一邊抓住了瑪金的手,一邊就把自己的臉貼到瑪金的臉上。瑪金不動,小聲兒笑著。“瑪金!你這,就像七生的炮彈頭!”瑪金忽然猛一翻身,推開了蘇倫,就跳了起來說道:“不早了!我得去找月大姐!——”說著,她又推開了詐上身來的蘇倫,就跑到那邊靠牆壁的一隻床前,揀起一件“工人衣”正待穿上;蘇倫突然搶前一步,撲到瑪金身上,他是那麼猛,兩個人都跌在床上了。瑪金笑了笑,連聲喝道:“你這野蠻東西!不行,我有工作!”

“什麼工作!鬼工作!命令主義!盲動!我是看到底了!”“什麼看到底?”“看到底:工作是屁工作!總路線是自殺政策,蘇維埃是旅行式的蘇維埃,紅軍是新式的流寇!——可是瑪金,你不要那麼封建。”突然瑪金怒叫了一聲,猛力將蘇倫推開,睜圓了眼睛怒瞅著蘇倫,跳起來,厲聲斥責道:“哼!什麼話!你露出尾巴來了!你和取消派一鼻孔出氣!”於是瑪金就像一陣風似的跑下了樓,跑出了這屋子,跑出了那衖堂。滿天的星都在瑪金頭上眼睛。一路上,瑪金想起自己和克佐甫的爭論,想起了蘇倫的醜態,心裏是又怒又恨。但立刻她把這些回憶都撇開了,精神隻集注在一點:她的工作,她的使命。草棚區域近了。她很小心地越過了警戒線,悄悄地到了陳月娥住的草棚左近。前麵隱隱有人影。瑪金更加小心了。她站在暗處不動,滿身是耳朵,滿身是眼睛。那人影到了陳月娥草棚前也就不動了。竹門輕輕地呀了一聲。瑪金心裏明白了,就輕靈地快步趕到那竹門前,又回頭望一眼,然後閃了進去。

陳月娥和朱桂英都在。板桌上的洋油燈隻有黃豆大小的一粒光焰。昏暗中有鼾聲如雷,那是陳月娥的當碼頭工人的哥哥。瑪金輕聲問那兩個道:“都接頭過了麼?”“接頭過了。還好。——都說隻要有人來衝廠,大家就關了車接應。”瑪金皺一下眉頭。外邊似乎有什麼響聲。三個人都一怔,側著耳朵聽,可又沒有了。瑪金就輕聲說:“那麼,我們就到代表會去!不過我還想找你們的小姊妹談一談。

哪幾個是好的,你們引我去!”“不行!這裏吃緊得很!你一走動,就有人釘梢!”陳月娥細聲說,細到幾乎聽不清楚。可是瑪金很固執,一定要她們引著去。朱桂英拉著陳月娥的衣襟說:“我引她去罷。我來來往往還沒有人跟。”“你自己不覺得罷了!屠夜壺多麼精細,會忘記了你!還是叫小妹同了去!”

陳月娥說著,就推了瑪金一把,叫她看草棚角近竹門邊的一個小小的人形。那是金小妹,她尖起了耳朵聽到要她同去,兩隻眼睛就閃閃地非常高興。瑪金點了一下頭。

“小妹也不行!這孩子喜歡多嘴,他們也早就釘她的梢呢!”朱桂英又反對。瑪金有點不耐煩了,說:“不用再爭,大家都去!桂英,你打頭走,我離開你丈把路,月大姐也離開我丈把路,跟在我背後。誰看見了有人釘梢,誰先打招呼!”

沒有人再反對了,於是照計行事。她們三個走出陳月娥的草棚不多幾步,就是一位意想中“進步分子”的家了,朱桂英先進去,接著是瑪金正待挨身到那半開的竹門邊,猛聽得黑地裏一聲喝道:“幹什麼!”

陳月娥在後邊慌了,轉身就逃,可是已經被人家抓住。接著吹起警笛來了。李麻子和桂長林帶著人,狂風似的摸進了那草棚,不問情由,見一個,捉一個。草棚區域立刻起了一個恐怖的旋渦。大約十分鍾後,這旋渦也平息了,笑臉的女管車們登場,挨家挨戶告誡那些驚惶的“小姊妹們”道:“不要瞎擔心!是共產黨才要捉!你們明天上工就太太平平沒有事了!吳老板遲早要給大家一個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