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2 / 3)

在管理部遊廊前,李麻子和另一個人站著張望。遠遠地看見屠維嶽背了手踱著,李麻子很高興地喊道:“屠先生!找了你好一會兒了!葆生就在這裏!”

屠維嶽立刻站住了,很冷靜地望著李麻子他們微微一笑,就挺起胸膛,慢慢地走近這兩個人。剛才他從絲車間裏惹來的一身不得勁,現在都消散了,他的心裏立刻疊起了無數的策略,無數的估量。現在是應付錢葆生,這比工人不同,屠維嶽自覺得“遊刃有餘”,而且決不會感到冷冰冰的孤寂的味兒。

錢葆生也沒出聲,隻對屠維嶽笑了一笑。這是自感著勝利的笑。屠維嶽坦然裝作不懂,卻在心裏發恨。

他們三個人懷著三顆不同的心,默默地繞過了管理部一帶房子。隻有李麻子很高興地大聲笑著,說幾句不相幹的話。他們到了那沒有人來的吳蓀甫的辦公室,就在那裏開始談判。錢葆生拿著勝利者的身分,劈頭就把“手裏的牌”全都攤開來:他要求屠維嶽回複薛寶珠,錢巧林,周二姐三個人的工作;他要求調開桂長林;他又要求以後屠維嶽進退工人,須先得他的同意;他又要求廠方的“秘密費”完全交給他去支配;——他末了鄭重聲明,這都是工會的意思。

“可是桂長林也是你們工會裏的委員呀!”

屠維嶽冷冷地微笑著說,並沒回答那些要求;他的既定方針是借這談判去延長時間給自己充分準備,充分布置。錢葆生那紫膛臉上的橫肉立刻起棱了,他捶著桌子大叫道:“他媽的委員!不錯,長林也是工會裏委員,我們敷衍他,叫他做做!他媽的中什麼用!委員有五六個呢!他一個人說什麼,隻算做放屁!我是代表大家的!”

“葆生,不要急!有話慢慢兒講,大家商量!”

李麻子插嘴說,按住了錢葆生那捶著桌子的拳頭。屠維嶽鎮靜地微笑著,就轉了話頭:“算了!你們會裏的事,你們自己去解決。我們談廠裏。三先生限定今天要開工。我們都是自己人,總得大家幫忙,先把工人收服,先開了工。況且現在上海絲廠女工總罷工,局麵很緊,多延挨一天,也許要鬧大亂子。你們工會裏大概也不讚成鬧出亂子來罷?當真鬧了亂子,你們也要負責任!我們先來商量怎樣全班開工。”

“對啦!先得弄好了這回的風潮!”

看見錢葆生沒有話,李麻子又插進來湊趣說了一句。屠維嶽眼珠一轉,趕快又轉換了爭點,冷冷地說:“葆生,你的要求都不是什麼大事情,都好商量。不過早上你那套把戲,有點冒失,動了眾怒。三先生要是曉得了,一定動火。我不許他們去報告三先生。我們私下裏先把這件事了結了罷。我們現在當麵說定,不準再用今天早上那套把戲!自己人打架,說出去也難聽,而且破壞了開工!”

“什麼!你造謠!”

錢葆生臉色變了,又要捶桌子;可是他那聲色俱厲的態度後麵卻分明有點兒恐慌,有點兒畏縮。屠維嶽立刻看明白了,知道自己的“外交手段”已經占了上風,就又冷冷地逼進一步:“怎麼是我造謠呢!廠裏人好幾個挨打,你看老李鼻子上還掛著招牌呀!”

“那是你們自己先叫了許多人,又不同我打招呼;人多手雜,吃著幾記是有的。”

“我們叫了人是防備女工們攔廠的——”

“我的人也是防著女工們要攔廠!我的人是幫忙來的!”

“你簡直是白賴了!現有阿祥做見證,你們開頭就打廠裏的人!我們的人趕散攔廠的女工,你們就扭住了我們廠裏人打架!”

“阿祥是胡說八道!”

錢葆生大叫,咬著牙齒,額角上全是黃豆大的汗粒了。他頓了頓,忽然也轉了口氣:“早上的事已經完了,說它幹麼!現在我幹幹脆脆一句話問你:我的條款,你答應不答應?一句話為定,不要嚕嚕!工會裏等著我回話!”

“可是我們先得講定,不準再玩今天早上那套把戲!並不是我怕,就為的自家人打架,叫外邊人聽了好笑;況且自己人一打,就便宜了那班工人!”

“那麼,你們也不要叫人!”

“我們叫了人來是防備女工鬧事!我們不能不叫!老李,你說是麼?”“對,對!葆生,你放心,人都是我叫來的,怎麼會跟你抬杠!”“可不是!老李的話多麼明亮!那就說定了,不許再弄出今天早上的事!葆生,請你先去關照好了你的人,——解散了他們,回頭三先生來了,我把你的條款對他說,我們再商量。”屠維嶽抓住這機會,就再逼進一步,並且帶出了延宕談判的第二步策略。李麻子也在旁邊湊趣加一句:“葆生,你就先去關照了他們不要再胡鬧,讓屠先生也放心。”“不用關照的!沒有我的話,他們不敢胡鬧!”錢葆生拍著胸脯說。可是他這句話剛剛出口,突然遠遠地來了呐喊的聲音。屠維嶽臉色變了,立刻站了起來。同時就聽得窗外一片腳步聲,一個人搶進門來,是莫幹丞,口吃地叫道:“又,又,又出了事!”屠維嶽下死勁釘了錢葆生一眼,似乎說“那不是你又搗亂麼!”就一腳踢翻了椅子,飛也似的跑出去了。李麻子也跳起身來,滿臉通紅,一伸手揪住了錢葆生,滿嘴飛出唾沫來,大聲罵道:“葆生,太不成話了!太不成話了!”錢葆生不回答,滿臉鐵青,也揪住了李麻子;兩個人揪著就往外跑;錢葆生一麵跑,一麵掙紮出話來道:“我們去看去!我們去看去!——他們這批混蛋該死!”他們兩個人腳步快,早追上了屠維嶽。他們遠遠地就看見廠門外烏黑黑一堆人。呼噪的聲音比雷還響。他們三個人直衝上去看得明白時,一齊叫苦,立刻臉色都灰白了!這裏大部分是瘋老虎一般的女工!他們三個人趕快轉身想溜,可是已經遲了!女工的怒潮把他們衝倒,把他們卷入重圍!馬路上呼噪著飛來了又一群女工,山一樣的壓過來,壓迫到廠門裏邊的單薄的防線了。滿空中飛響著這些突擊者的口號:“總罷工!總罷工!”

“上工是走狗!”

“關了車衝出來呀!”

廠門裏那單薄的防線往後退了。衝廠的女工們火一樣的向前卷去。

她們湧進那狹窄的小鐵門,她們並且強力迫開了那大鐵門了!這都是閃電那樣快,排山倒海那樣猛!可是驀地從側麵衝過一彪人來,像鋼剪似的把這女工隊伍剪成了兩橛。這是桂長林帶著一班警察不遲不早趕到了!警笛的尖音從呼噪的雷聲裏冒出來了。砰!砰!示威的槍!砰!砰!實彈了!廠門裏單薄的防禦者現在也反攻了。衝廠的女工們現在隻有退卻。她們逼退了桂長林那一隊,向馬路上去了。

“追呀,捉呀!見一個,捉一個!”

桂長林狂吼著。同時馬路上四處都響起了警笛的淒厲的尖音;這是近處的警署得了報告,派警察趕來分頭兜捕。桂長林帶著原來的一班警察就直撲草棚區域,在每扇破竹門後留下了恐怖的爪印。他捉了二十多個,他又驅著二百多個到廠裏去上工!

屠維嶽和錢葆生都在混亂中受了傷。錢葆生小腿上還吃著那兩響“實彈”的誤傷,犧牲了一層油皮。然而他仍舊不能不感謝桂長林來的時機剛好,救了他一條命。在屠維嶽的臥室裏,桂長林很高興地說道:“三百多工人開工了,你聽那絲車的聲音呀!何秀妹,張阿新,也捉到了;順便多捉了十幾個。冤枉她們坐幾天牢,也不要緊!她媽的那班衝廠的騷貨,全不要命!也不是我們廠裏的,一大半是別家廠裏的人!——可是,屠先生,你和錢葆生談判得怎樣了?”

“現在是我們勝了!長林,你打電話去告訴三先生!”

屠維嶽冷靜地微笑著說,他陡然想起還有一個人的下落要問問,可是他那受傷的地方又一陣痛,他的臉變青了,冷汗鑽出了額角,他就咬緊了牙關不作聲。

絲廠總同盟罷工中間一個有力的環節就這樣打斷了!到晚上七點鍾光景,跟昏黑的暮色一齊來的,是總同盟罷工的勢將瓦解。裕華絲廠女工的草棚區域在嚴密的監視下,現在像墳墓一般靜寂了;女工們青白的臉偶然在瞑色中一閃,低聲的呻吟偶然在凍凝似的空氣中一響,就會引起警戒網的顫動,於是吆喝,驅逐,暫時打破了那墳墓般的靜寂!

從這草棚區域的陰深處,一個黑影子悄悄地爬出來,像偷食的小狗似的嗅著,嗅著,——要嗅出那警戒網的疏薄點。星光在深藍的天空著眼。微風送來了草棚中小兒的驚啼。一聲警笛!那黑影子用了緩慢的然而堅定的動作,終於越過了警戒線。動作就快了一點。天空的星著眼,看著那黑影子曲曲折折跑進了一個齷齪的裏,在末衖一家後門上輕輕打了三下。門開了一道縫,那黑影子一閃,就鑽了進去。

樓上的“前樓”擺著三隻沒有蚊帳的破床,卻隻有一張方桌子。十五支光電燈照見靠窗的床上躺著一個女子,旁邊又坐著一個,在低聲說話。坐著的那女子猛一回頭,就低聲喊道:“呀!月大姐,你——隻有你一個人麼?”“秀妹和阿新都捉去了,你們不曉得麼?”“曉得!我是問那個姓朱的,朱桂英罷,新加入的,怎麼不來?”“不能夠去找她呀!險一些兒我也跑不出來!看守得真嚴!”陳月娥說著搖搖頭,吐出一口唾沫。她就在那方桌旁邊坐了,隨手斟出一杯茶,慢慢地喝。床上那女子拍著她同伴的肩膀說道:“跟虹口方麵是一樣的。瑪金,這次總罷工又失敗了!”瑪金嘴裏恨恨地響了一聲,卻不回答;她的一對很有精神的黑眼睛釘住了陳月娥的臉孔看。陳月娥顯然有些懶洋洋地,至少是迷惘了,不知道當前的難關怎樣打開。她知道瑪金在看她,就放下茶杯轉臉焦躁地問道:“到底怎麼辦呀!快點對我說!”“等老克來了,我們就開會。——蔡真,什麼時候了呀?怎麼老克還不來!連蘇倫也不見。”“七點二十分了!我也不能多等。虹口方麵,八點半等我去出席!噯!”躺在床上的蔡真回答,把身子沉重地顛了一顛,就坐了起來,抱住了瑪金,輕輕地咬著瑪金的頸脖。瑪金不耐煩地掙脫了身,帶笑罵道:“算什麼呢!色情狂!——可是,月大姐,你們廠裏小姊妹的‘鬥爭情緒’怎樣?還好麼?這裏閘北方麵一般的女工都還堅決;今天上午她們聽說你們廠裏一部分上工,她們就自動地衝廠了!隻要你們廠裏小姊妹堅決些,總罷工還可以繼續下去。你們現在是無條件上工,真糟糕!要是這一次我們完全失敗,下次就莫想幹!”

“這一次並沒有完呢!瑪金!我主張今晚上拚命,拚命去發動,明天再衝廠!背城一戰!即使失敗了,我們也是光榮的失敗!——瑪金!我細細想,還是回到我的第一個主張:不怕犧牲,準備光榮的失敗!”

蔡真搶著說,就跑到陳月娥跟前,驀地抱住了陳月娥,臉貼著臉。陳月娥臉紅了,扭著身體,很不好意思。蔡真歇斯底裏地狂笑著,又擲身在床上,用勁地顛著,床架格格地響。

“小蔡,安靜些!。光榮的失敗!哎!”

瑪金輕輕罵著,在那方桌旁邊坐了,麵對著陳月娥,就仔細地質問她廠裏的情形。可是她們剛問答了不多幾句話,兩個男子一先一後跑了進來。走在前麵的那個男子拍的一聲在方桌邊坐下了,就掏出一隻鐵殼表來看了一眼,匆匆忙忙地發命令道:“七點半了!快點!快點!瑪金!停止談話!蔡真!起來!你們一點也不緊張!”

“老克!你也是到遲了!快點!瑪金,月大姐!八點半鍾,我還要到虹口呀!”

蔡真說著就跳了起來,坐在那新來的男子克佐甫的旁邊。這是一位不到三十歲的青年,比蔡真還要高一點,一張清白的瘦臉,毫無特別記認,就隻那兩片緊閉的薄嘴唇表示了他是有主意的。和克佐甫同來的青年略胖一些,眼睛很靈活,眼眶邊有幾條疲倦的皺紋;他嘻開著嘴,朝瑪金笑,就坐在瑪金肩下。

前樓裏的空氣緊張起來了。十五支光電燈的黃光在他們頭頂晃。克佐甫先對那胖些的青年說:“蘇倫,你的工作很壞!今天下午絲廠工人活動分子大會,你的領導是錯誤的!你不能夠抓住群眾的革命情緒,從一個鬥爭發展到另一個鬥爭,不斷地把鬥爭擴大;你的領導帶著右傾的色彩,把一切工作都停留在現階段,你做了群眾的尾巴!現在絲廠總罷工到了一個嚴重的時期,首先得克服這尾巴主義!瑪金,你報告閘北的工作!”

“快一點,簡單一點,八點半我要走的!”

蔡真又催促,用鉛筆敲著桌子。於是瑪金說了五分鍾的話。她的態度很鎮靜,她提出了一個要點:壓迫太厲害,女工中間的進步分子已經損失過半,目下群眾基礎是比較的薄弱了。克佐甫一邊聽,一邊不耐煩地時時拿眼看瑪金,又看手裏的鐵殼表;他的兩片薄嘴唇更加閉得緊了。

“我反對瑪金的結論!鬥爭中會鍛煉出新的進步分子,群眾基礎要從鬥爭中加強起來!瑪金那種恐懼的心理也就是尾巴主義的表現!”

蔡真搶著說,射了她對麵的蘇倫一眼。現在蔡真是完全堅持著她自己心裏的“第一個主張”了。因為那平淡無奇的克佐甫開頭就指斥右傾,指斥尾巴主義,而蔡真覺得克佐甫總是什麼都對的。

克佐甫不作聲,嘴唇再閉得緊些;他照例是最後做結論,下命令。

被蔡真射了一眼的蘇倫卻同情著瑪金的意見。自然他也不肯承認自己的尾巴主義,他用了圓活的口吻說:“蔡真說的是理論,瑪金說的是事實。我們也不應該忽略事實。老克說今天下午的活動分子大會裏我犯了錯誤,我就承認是錯誤罷。可是今天的活動分子大會根本就不健全!到會的隻有一半人,工作報告不切實,不扼要;發表意見又非常雜亂。這充分暴露了我們下級幹部的能力太差,領導不起來!如果我犯了尾巴主義的錯誤,那麼,目前下級幹部整個是尾巴主義!直接指揮罷工運動的蔡真和瑪金也做了下級幹部的尾巴!”

“為什麼我也是尾巴!——”

“不要說廢話!趕快決定工作的步驟罷!月大姐有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