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3 / 3)

吳蓀甫忽又暴躁起來,不等屠維嶽的回話,就鑽進了汽車。保鏢的老關在司機旁邊坐定,那汽車就慢慢地開出廠去。兩扇方鐵梗的廠門一齊開直了,李麻子在旁邊照料,吆喝他的手下人。但是那汽車剛到了廠門中間,突然廠外發一聲喊,無數女工擁上前來,擋住了去路。立刻沿這廠門四周一帶,新的混亂又開始。警察,李麻子和他的手下人,都飛跑著來了;可是女工們也立刻增加了兩倍,三倍,四倍,五倍,——把廠門前的馬路擠斷了交通,把吳蓀甫連那汽車包圍得一動也不能動。車裏的吳蓀甫卜卜地心跳。

“你放了何秀妹,我們就放你!”女工們一邊嚷,一邊衝破了警察和李麻子他們的防線,直逼近那汽車。她們並沒有武器,可是她們那來勢就比全副武裝的人狠得多又多!

老關跳在車沿踏板上,滿臉殺氣,拔出手槍來了。女工們不退。同時有些碎石子和泥塊從女工隊伍的後方射出來。目標卻不準確。女工們也有武器了,但顯然還沒有正式作戰的意思。吳蓀甫坐在車裏,鐵青著臉,一疊聲喝道:“開車!開足了馬力衝!”

汽車夫沒有法子,就先捏喇叭。那喇叭的聲音似乎有些效力。最近車前的女工們下意識地退了一步。車子動了,然而女工們不再退卻。一片聲呐喊,又是陣頭雨似的碎石子和泥塊從她們背後飛出來,落在車上。老關發瘋似的吼一聲,就舉起手槍,對準了密集的女工。突然人堆裏衝出一個人來,像閃電一般快,將老關的手膀子往上一托。砰!——這一槍就成為朝天槍。

這人就是屠維嶽。他撇下老關,立即轉身對那汽車夫大聲叫道:“蠢東西!還不打倒車麼?打倒車!”

汽車退進了廠門。這一次沒有先捏喇叭。車裏的吳蓀甫往後靠在車墊上,露出了牙齒獰笑。汽車夫趕快把車子調頭,穿過了廠裏的煤屑路,就從後門走了。這時候,一部分女工也衝進了前門,大部分卻被攔住在鐵門外。門裏門外是旋風似的混亂。但是她們已經沒有目標。門外那大隊先被警察趕散,門裏的二三十個,也被李麻子他們用武力驅逐出廠。

天漸漸黑下來,又起了風。廠裏廠外現在又平靜了,但是空氣依舊緊張,人們的心也緊張。廠門前加添了守衛。廠裏賬房間內擠滿了人,王金貞和阿珍她們全班管車,亂烘烘地談論剛才的事變。李麻子叫來的五十多人也排齊在遊廊一帶。白天過去了,隻剩得一夜,大家都覺得明天開工沒有把握。可是屠維嶽那永遠自信的態度以及堅定的冷冷的聲音立刻掃除了那些動搖。他對全班管車說:“不準躲懶!今晚上你們是半夜工!你們到草棚裏拉人!告訴她們:明天不上工的就開除;沒有人上工,吳老板就關廠!再到廠門前來鬧,統統抓去坐牢!好好兒的明天上工,有話還可以再商量!去罷!不準躲懶!我要派人調查!”

管車班裏誰也不敢開口,隻是偷偷地互相做眼色,伸舌頭。

屠維嶽又叫了李麻子來吩咐:“老李,你的人都齊了麼?他們要辛苦一夜!不過隻有一夜!你叫他們三個兩個一隊,分開了,在草棚前前後後巡查。你吩咐他們:看見有兩三個女工攢在一堆,就撞上去胡調!用得到那拳頭的時候用拳頭,不要客氣!要是女工們在家裏開會,那就打進去,見一個,捉一個!女工們有跑來跑去的,都得釘梢!——你都聽明白了麼?這裏是兩百塊錢,你拿去照人頭分派!”

屠維嶽拿一卷鈔票丟在李麻子麵前,就轉臉厲聲喊道:“阿祥呢?你把張阿新弄來了罷?”

管車班的後麵擠上了阿祥來,神氣非常頹喪。屠維嶽的臉色立刻放沉了。

“找來找去都沒有。不知道躲到哪裏去了。這爛汙貨!回頭我再去找。”

阿祥漲紅了臉說,偷眼看一下李麻子,似乎央求他在旁邊說幾句好話。屠維嶽嘴裏哼了一聲,不理阿祥,回頭就對大家說道:“各位聽明白了麼?壞東西已經躲過了一個!——可是,阿祥!你辦事太馬虎,放掉了一個要緊人!不用你再去找了!等一下,另外有事情派你!”

說著,屠維嶽就站了起來,擺一擺手。管車們和李麻子都出去了,隻留下阿祥,不定心地等待後命。

那時窗外已經一片暝色。烏鴉在對麵車間屋頂上叫。屠維嶽對阿祥看了一會兒,好像要看準這個人能否擔當重大的責任。後來他到底決定了,眼光尖利地射在阿祥臉上說:“我們放了何秀妹,你去釘她的梢!這一回,你得格外小心!”

於是什麼都分派定了,屠維嶽親自打電話給就近的警察署,請他們加派一班警察來保護工廠。

晚上九點鍾光景,吳公館裏不期而會的來了些至親好友,慰問吳蓀甫在廠裏所受的驚嚇。滿屋子和滿園子的電燈都開亮了,電風扇荷荷地到處在響。這裏依舊是一個“光明快樂”的世界。

吳少奶奶姊妹和杜姑奶奶姊妹在大餐間裏拉開了牌桌。大客廳裏吳蓀甫應酬客人(內中有一位是剛回上海來的雷參謀),談著兩個月來上海的工潮。那是隨便的閑談,帶幾分勉強的笑。吳蓀甫覺得自己一顆心上牽著五六條線,都是在那裏朝外拉;盡管他用盡精力往裏收,可是他那顆心兀自搖晃不定,他的臉色也就有時鐵青,有時紅,有時白。

忽然大家同時不作聲了,客廳裏隻有電風扇的單調的荷荷聲,催眠歌似的唱著。牌聲從大餐間傳來,夾著阿萱的笑。接著,出來了兩個人,一邊走,一邊爭論著什麼,那是杜家叔侄,學詩和新籜。

“你說我那些話是經不起實驗的空想麼?你的呢?你幾時辦過廠?你隻會躺在床上想!”

杜學詩盛氣說,他那貓臉變成了兔子臉。雖然他比他侄兒反小了三四歲,並且也不是法國回來的什麼“萬能”博士,可是他在侄兒麵前常常要使出老叔的架子來,他喜歡教訓人家。杜新籜依然是什麼也不介意,什麼也看不慣的神氣,很瀟灑地把背脊靠在那大餐間通到客廳的那道門框上,微笑著回答道:“那又是你的見聞欠廣了。那不是我躺在床裏想出來的。那是英國,也許美國,——我記不清了,總之是這兩國中間的一國,有人實驗而得了成效的。一本初步的經濟學上也講到這件事,說那個合資鞋廠很發達,從來沒有工潮。——這不是經過實驗了的麼?”

“那麼,我的主張也是正在實驗而且有很大的成績。你看看意大利罷!”

杜學詩立即反唇回駁,很得意地笑了一笑。

“但是中國行不通。你去問問辦廠的人就明白。”

“那麼,你說的辦法在中國行得通麼?你也去問問辦廠的人!蓀甫是辦廠的!”

杜學詩的臉又拉長了;但生氣之中仍然有些得意。他找到一個有資格的評判人了。於是他不再等新籜說話,也沒征求新籜的意思是否承認那評判人,就跑前一步,大聲喊道:“蓀哥!你叫你廠裏的女工都進了股,同你一樣做裕華的股東,辦得到麼?”

這一問太突然了,半沉思中的吳蓀甫轉過臉來皺了一下眉頭。坐在蓀甫對麵的李玉亭也愕然看著那滿臉嚴重的杜學詩。然而李玉亭到底是經濟學教授,並且他也聽到了一兩句杜家叔侄在大餐間門邊的對話,他料著幾分了。他本能地伸手摸一下頭皮。這是他每逢要發表意見時必不可少的準備工作。但是杜學詩已經搶在先頭說了。他的聲調很急促,很重濁,顯然他把眼前這件事看得很嚴重。

“我們是討論怎樣消弭工潮。新籜說,隻要廠裏的工人都是股東,就不會鬧工潮。他舉了英國一個鞋廠為例。我呢,說他這主張辦不到!有錢做股東,就不是工人了!光有股東,沒有工人,還成個什麼廠!——”

杜學詩一口氣轉不過來,驀地就停止了。一片聲的哄笑。連那邊的杜新籜也在內。隻有吳蓀甫僅僅微露了一下牙齒,並沒出聲笑。

這笑聲又把大餐間裏看打牌的人引出了兩個來,那是吳芝生和範博文。似乎很知道大家為什麼笑,這兩位也湊在數內微笑。

“六叔弄錯了!我的話不是這麼簡單的。”

在笑聲中,杜新籜輕輕地聲明著。杜學詩的臉色立刻變得非常難看了。他轉臉對新籜盛氣說:“那麼請你自己來說罷!”

杜新籜微笑著搖頭,撮尖了嘴唇,就吹起一支法國小調來了。這在杜學詩看來,簡直是對於他老叔的侮辱。他滿臉通紅了!幸而範博文出來給他們解圍:“我明白老籜的意思。他要一個廠裏,股東就是工人,工人就是股東。股本分散了捏在工人手裏,不在幾個大股東手裏。這也許是一個好法子。就可惜蓀甫廠裏的女工已經窮到隻剩一張要飯吃的嘴!”

吳蓀甫忍不住也笑出來了。可是他仍舊不說話。這班青年人喜歡發空議論,他是向來不以為然的。

雷參謀抽著香煙,架起了腿,也慢慢地搖頭。他來上海也已經有兩三天了,然而在前線炮火中的驚心裂膽,以及誤陷入敵陣被俘那時候的憂疑委屈,還不曾完全從他腦膜上褪去;他對於戰局是悲觀的,對於自己前途也是悲觀的。所以他是想著自己的事情搖頭。

“可不是!新籜的主張簡直不行!還是我的!我反對辦廠的人受了一點挫折就想減少生產,甚至於關門。中國要發展工業,先要忍痛虧點兒本。大家要為國家爭氣,工人不許鬧罷工,廠家不許歇業停工!”

杜學詩覺得已經打敗了新籜,就又再提出他自己的主張,要求滿客廳的人傾聽。但是掃興得很,誰也不去聽他了。新籜和範博文他們搭上了,走到客廳廊前石階上談別的事。吳蓀甫,雷鳴和李玉亭,他們三個,雖然把“工人也進股”的話作為出發點又談了起來,卻是漸漸又折到戰局的一進一退。杜學詩虎起了他的貓臉兒,一賭氣,就又回到大餐間看她們打牌。

這裏三位談著時局。吳蓀甫的臉上便又閃著興奮的紅光。雖然是近來津浦線北段的軍事變化使得益中公司在公債上很受了點損失,但想到時局有展開的大希望,吳蓀甫還是能夠高興。他望著雷參謀說道:“看來軍事不久就可以結束罷?退出濟南的消息,今天銀行界裏已經證實了。”

“哎!一時未必能夠結束。濟南下來,還有徐州呢!打仗的事,神妙不可測;有時候一道防線,一個孤城,能夠支持半年六個月。一時怎麼結束得了!”

雷參謀一開口卻又不能不是“樂觀派”。吳蓀甫卻微微笑了。他雖然並沒詳細知道雷參謀究竟為什麼從前線到了天津,又回了上海,可是他猜也猜個八九分了;而現在雷參謀又是那樣說,蓀甫怎麼能夠忍住了不笑。並且他也極不願意到了徐州左近,又是相持不下。那和他的事業關係不小!他轉過臉去看李玉亭,不料李玉亭忽然慌慌張張跳起來叫道:“嗬,嗬!再打上六個月麼?那還了得!雷參謀,那就不了!你想想,這目前,賀龍在沙市,大冶進出,彭德懷在瀏陽,方誌敏在景德鎮,朱毛窺攻吉安!再打上六個月,不知道這些共匪要猖獗到怎樣呢!那不是我們都完了!”

“那些流寇,怕什麼!大軍一到,馬上消滅。我們是不把他們當一回事的!隻有那些日文報紙鋪張得厲害,那是有作用的。日本人到處造謠,破壞中央的威信。”

雷鳴的“樂觀”調子更加濃厚了,臉上也透露出勇氣百倍的風采來。

李玉亭不能相信似的搖了搖頭,轉臉又對吳蓀甫嚴重地警告道:“蓀甫!你廠裏的工潮不遲不早在此刻發生,總得趕快解決才好!用武力解決!絲廠總同盟罷工是共產黨七月全國總暴動計畫裏的一項,是一個號炮呀!況且工人們聚眾打你的汽車,就是暴動了!你不先下手鎮壓,說不定會弄出放火燒廠那樣的事來!那時候,你就殺盡了她們,也是得不償失!”

吳蓀甫聽著,也變了臉色。被圍困在廠門口那時的恐怖景象立即又在他眼前出現。電風扇的聲音他聽去就宛然是女工們的怒吼。而在這些回憶的恐怖上又加了一個尖兒:當差高升忽然引了兩個人進來,那正是從廠裏來的,正是吳為成和馬景山,而且是一對慌張的臉!

陡的跳了起來,吳蓀甫在嚴肅中帶幾分驚惶的味兒問道:“你們從廠裏來麼?廠裏怎樣了?沒有鬧亂子罷?”

“我們來的時候沒有。可是我們來報告一些要緊消息。”

吳為成他們兩個同聲回答,怪樣地注視著吳蓀甫的臉。

於是吳蓀甫心頭鬆了一下,也不去追問到底是什麼緊要消息值得連夜趕來報告,他慢慢地踱了兩步,勉強微笑著,尖利地對吳為成他們睃了一眼,似乎說:“又是來攻訐屠維嶽罷,噯!”吳為成他們直挺挺地站在那裏,不作聲。

雷參謀看見吳蓀甫有事,就先告辭走了。李玉亭也跑到園子裏找杜新籜他們那一夥去閑談。大客廳裏隻剩下吳為成和馬景山麵麵相覷,看不準他們此來的任務是成功或失敗。牌聲從隔壁大餐間傳來。

“有什麼要緊事呢?又是屠維嶽什麼不對罷?”

吳蓀甫送客回來,就沉著臉說;做一個手勢,叫那兩個坐下。

然而此番吳為成他們並沒多說屠維嶽的壞話。他們來貢獻一個解決工潮的方法;實在就是錢葆生的幕後策動,叫他們兩個出麵來接洽。

“三叔!錢葆生在工會裏很有力量。工人的情形他非常熟;屠維嶽找了兩天,還沒知道工人中間哪幾個是共產黨,錢葆生卻早已弄得明明白白。他的辦法是一麵捉了那些共產黨,一麵開除大批專會吵鬧的工人;以後廠方用人,都由工會介紹,工會擔保;廠方有什麼減工錢,扣禮拜天升工那些事,也先同工會說好了,讓工會和工人接洽;錢葆生說,就是工錢打一個五折六折,他也可以擔保沒有風潮,——三叔,要是那麼辦,三叔平時也省些心事,而且不會曆曆落落隻管鬧工潮。那不是強得多麼?他這些辦法,早就想對三叔說了,不過三叔好像不很相信他,這才擱到今天告訴了我和景山。他這人,說得出就做得到!”

“明天開工這句話,恐怕屠維嶽就辦不到呢!工人們恨死了他!今天下午他到草棚裏捉人,就把事情愈弄愈僵!那簡直是打草驚蛇!現在工人們都說,老板虧本,工錢要打八折,可以商量;姓屠的不走,她們死不上工!現在全廠的工人就隻反對他一個人,恨死了他!全班管車稽查也恨死了他!”

馬景山又補充了吳為成的那番話,兩道賊忒忒的眼光忙亂地從吳蓀甫臉上瞥到吳為成臉上,又從吳為成臉上瞥到吳蓀甫臉上。吳為成滿臉憂慮似的恭恭敬敬坐在那裏點著頭,卻用半隻耳朵聽隔壁的牌響和林佩珊的晶琅琅的豔笑。

吳蓀甫淡淡地笑了一笑,做出“姑妄聽之”的神氣來,可是一種猶豫不決的色調卻分明在他眼睛中愈來愈濃了。俄而他伸起手來摸著下巴,挺一挺眉毛,似乎想開口了,但那摸著下巴的手忽又往上一抄,兜臉兒抹了一把,就落下來放在椅子臂上,還是沒有話。早就在他心頭牽著的五六條線之外,現在又新添了一條,他覺得再沒有精力去保持整個心的均勢了。暴躁的火就從心頭炎炎地向上冒。而在這時候,吳為成又說了幾句火上添油的話:“三叔!不是我喜歡說別人的壞話,實在是耐不住,不能不告訴三叔知道。屠維嶽的法寶就是說大話,像煞有介事,滿嘴的有辦法,有把握!他的本領就是花錢去收買!他把三叔的錢不心疼的亂花!他對管車稽查們說:到草棚裏去拉人!拉了一個來就賞一塊錢——這樣的辦法成話麼?”

吳蓀甫的臉色突然變了,對於屠維嶽的信任心整個兒動搖了,他捶著椅臂大聲叫道:“有那樣的事麼?你這話不撒謊?”“不敢撒謊!景山也知道。”“呀!怎麼莫幹丞不來報告我?這老狗頭半個字也沒提過呀!”“光景莫先生也不知道。屠維嶽很專製,許多事情都瞞過了人家。”馬景山慌忙接口說,偷偷地向吳為成擠了一個眼風。可是盛怒中的吳蓀甫卻完全沒有覺到。他霍地站了起來,就對客廳外邊厲聲喊道:“高升!你去打電話請莫先生來——哎,不!你打到廠裏,請屠先生聽電話!”“可是三叔且慢點兒發作!現在不過有那麼一句話,沒有真憑實據,屠維嶽會賴!”吳為成趕快攔阻,也對馬景山使了個眼色。馬景山卻慌了,睜大著眼睛,急切間說不出話。吳蓀甫側著頭想了一想,鼻子裏一聲哼,就回到座位裏;然後又對那站在客廳門外候命令的高升揮手,暴躁地說道:“去罷!不用打了!”“最好三叔明天叫錢葆生來問問他。要是明天屠維嶽開不了工,姑且試試錢葆生的手段也好。”吳為成恐怕事情弄穿,就趕快設法下台,一麵又對馬景山遞一個暗號。

大客廳裏暫時沉默。外邊園子裏是風吹樹葉蘇蘇作響,夾著李玉亭他們的哄笑。隔壁大餐間內是一陣洗牌的聲音,女人的尖俏的嗓子雜亂地談論著剛過去的一副牌太便宜了莊家。

吳蓀甫聽著這一切的聲響,都覺得討厭;可是這一切的聲響卻偏偏有力地打在他心上。他心裏亂紮紮地作不起主意來。一會兒,他覺得屠維嶽這人本來就不容易駕馭:倔強,陰沉,膽子忒大;一會兒卻又覺得吳為成他們的話也不能完全相信,他總得用自己的眼睛,不能用耳朵。最後他十分苦悶地搖著頭,轉眼看著吳為成他們兩個。這兩位的臉上微露出忐忑不安的樣子。

“我知道了!你們去罷,不許在外邊亂說!”

仍是這麼含糊地應用了阿家翁的口吻,吳蓀甫就站起來走了,滿心的暴躁中還夾帶了一種自己也不能理解的異樣的頹喪。

他自己關在書房裏了,把這兩天來屠維嶽的態度,說話,以及吳為成他們的批評,都細細重新咀嚼。然而他愈想著這些事,那矛盾性的暴躁和頹喪卻在他心頭愈加強烈了。平日的剛毅決斷,都不知道躲到哪裏去了,他自己也覺得奇怪。並且他那永不會感到疲倦的精力也像逃走了。他昏沉沉地亂想著,聽得了窗外風動樹葉的聲音,他就喚回了在廠門前被圍困時的恐怖;看見了寫字桌上那黃綢罩台燈的一片黃光,他又無端的會想象到女工們放火燒了他的廠!他簡直不是平日的他了!

然而那些頑皮的幻象還是繼續進攻著。從廠方而轉到益中公司方麵了!公債上損失了七八萬,趙伯韜的經濟封鎖,那渴待巨款的八個廠,變成“濕布衫”的朱吟秋的乾和絲廠。一切都來了!車輪似的在他腦子裏旋轉。直到他完全沒有清醒地思索的能力,隻呻吟在這些無情的幻象下。

忽然書房門上的鎖柄一響。吳蓀甫像從噩夢中驚醒,直跳了起來。在他眼睛前是王和甫胖臉兒微皺著眉頭苦笑。吳蓀甫揉一下眼睛再看,真真實實的王和甫已經坐下了。吳蓀甫忘其所以地突然問道:“呀,呀,和甫!我們那八個廠沒有事罷?”

“一點事情,小事情——怎麼,蓀甫,你已經曉得了麼?”

吳蓀甫搖搖頭,心裏還以為是做夢。他直瞪著眼睛,看定了王和甫嘴唇上的兩撇胡子。

“眼前隻是一點小事。無非是各處都受了戰事的影響,商業蕭條,我們上星期裝出去的貨都如數退了回來了。可是以後怎樣辦呢?出一身大汗拉來了款子,放到那八個廠裏,貨出來了,卻不能銷,還得上堆棧花棧租,那總不是永久的辦法。”

王和甫說完,就歎一口氣,也瞪直了眼睛對吳蓀甫瞧。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不是八個廠也鬧罷工,吳蓀甫心裏倒寬了一半。但是這一反常的心寬的刹那過了後,就是更猛烈的暴躁和頹喪。現在是牽在他心上向外拉的五六條線一齊用力,他的精神萬萬支持不下,他好像感到心已片片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