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對!我們這裏也這麼辦罷!屠先生,我早就想幹幹脆脆幹她們一下!”
李麻子聽得要動武,就趕快插嘴說,兩隻大手掌在腿上拍一下。李麻子是粗人,從今天早上起,他就猜不透為什麼屠維嶽不肯用武力,如果不是他對於屠維嶽還有“忠心”,他也要在背後說屠維嶽的壞話了。現在他是再也耐不住,就表示了自己的意思,卻仍舊很忠順地望著屠維嶽的臉色。
屠維嶽看著李麻子的臉孔,微微一笑,像是撫慰,又像是讚許。同時他又半解釋半命令似的說:“老李不要心急。你的拳頭總要發一次利市!會打的人,不肯先出手;可不是?——還有,我們廠裏不比別家,疙瘩太多,不看清楚了就動手,也許反倒弄僵了事情!吳老板向來是寬厚的,我們也得順著他的意思。長林,你明白了罷?讓別人家殺雞,嚇我們這裏的猴子!”
“包在我身上,辦的四平八穩!”“那就好了!——莫先生,請你馬上掛出牌子去,開除錢巧林,周二姐,薛寶珠!”屠維嶽突然轉向莫幹丞,態度非常嚴厲。李麻子和王金貞她們也輕輕一怔。想不到剛才說的是“躲開幾天”,現在變做了幹幹脆脆的“開除”。然而她們看見屠維嶽那堅決的眼光,就明白這件事無可挽回;錢葆生他們一派,這次一定要倒黴!莫幹丞也出意外,看著屠維嶽那冷氣逼人的臉,作不得聲。過一會兒,他遲疑地摸著麵頰骨說道:“薛寶珠給她一點麵子,請三先生調她到‘新’廠裏去罷?”“那是三先生的恩典,不關我們的事!我們這裏仍得掛牌子開除!”屠維嶽冷冷地回答,掉過臉去對桂長林他們四個人瞥了一眼,就又厲聲接著說下去:“各位都知道,昨天下午是薛寶珠她們三個先在車間裏哄動工人們來反對工錢打八折!她們做不著吳老板的廠,專想利用工人報私仇,反對桂長林!可是她們平常日子做人太壞,她們盡管想討好工人,工人們還是恨死了她們三個!現在我們要開除她們,一點私心也沒有,就為的一則她們三個是搗亂分子,二則也要戳破幾個出氣洞,工人們這才明天肯上工!三先生不準我辭職,一定要我幹下去,我隻好做難人!要是靠大家幫忙,今晚上弄好,明天太平無事開工,我的辭職還是要請三先生照準!”
莫幹丞他們都麵麵相覷,不作聲。“時候不早了。大家趕快拚命去幹,五點鍾再給我回音!——老李,另外有一件事派你!”屠維嶽威風凜凜地下了最後的命令,對李麻子做一個手勢,就先走了。李麻子朝阿珍她們扮鬼臉,笑了一笑,也就趕快跟了出去。
到了那管理部一帶房屋的遊廊的盡頭,屠維嶽就站住了。李麻子趕快搶前一步,站在屠維嶽對麵,嘻開了嘴巴,露出一口大牙齒。屠維嶽的半個臉曬著太陽,亮晶晶地放油光;另一半卻微現蒼白。他側著頭想了一想,就把他那尖利的眼光射到李麻子臉上,輕聲兒問道:“釘了半天的梢,還是沒有線索麼?”“沒有。跟她們兩個來來往往的,全是廠裏的人;我們也釘梢,可是她們走來走去隻在草棚那一帶!”“難道她們知道了有人釘梢麼?”
“那個不會的!我那幾個人都是老門檻,露不了風!”“看見麵生的人麼?”“沒有。跟何秀妹,張阿新來往的,全是廠裏人!”屠維嶽又尖利地看了李麻子一眼,然後側著頭,閉了一隻眼睛。他心裏忖量起來一定是李麻子的手下人太蠢,露了形跡。他自己是早已看準了何秀妹,張阿新兩個有“花頭”。他眼珠一轉,又問道:“昨晚上她們兩個從姚金鳳家裏出來和什麼人同路?”“哦!昨晚上麼?何秀妹同陸小寶一路回去,兩個人一路吵。張阿新另外同兩個人一路走,不多幾步,她們就分開了,走了三條路。”“那兩個是不是廠裏人?叫什麼?”“是廠裏人。也是姚金鳳家裏一同出來的。我沒有看見她們。聽我的夥計說,一個是圓臉兒,不長不短,水汪汪的一對眼睛,皮肉黑一點兒。那一個是什麼模樣兒就記不清;人是高一些。”屠維嶽忽然冷冷地微笑了。小圓臉兒,水汪汪一對眼睛,黑皮膚,中等身材:他知道這是誰。“她們路上不說話麼?”“對你說過她們隻走了不多幾步,就分開了。她們出來的時候,三個人臂膊挽臂膊,像煞很要好的樣子。”李麻子也好像有點不耐煩了,用手背到嘴唇上去抹一下,睜大了眼睛看著屠維嶽。
一個人影在那邊牆角一晃。屠維嶽眼快,立刻跑前幾步看時,卻是阿祥。這一個新收用來的人,此番屠維嶽還沒派他重要的工作。他看見屠維嶽就站住了。屠維嶽皺一下眉頭,就吩咐道:“阿祥!全班管車都到草棚那邊關照工人明天上工;老板出了布告,有話上了工再講。你去看看,她們是不是全班都去了,有躲懶的,回來報告我!”
“要是鬧了事,你不要客氣;招呼一聲就行了!草棚一帶,我們有人!”李麻子也在一旁喊,張大了嘴巴笑。屠維嶽也笑了一笑,隨即滿臉嚴肅地對李麻子說:“我們也到草棚裏去找一個人。你叫五六個人跟我們一道走!”屠維嶽現在看準了那黑裏俏的朱桂英一定也有“花頭”,決定親自去探險了。
他們一路上看見警察雙崗,保衛團巡行,三三兩兩的絲廠女工在路旁吵鬧。太陽光好像把她們全身的油都曬到臉上來了,可是她們不怕,很興奮地到處跑,到處嚷。靠近草棚一帶,那空氣就更加緊張了。女工們就好像黃昏時候的蚊子,成堆起哄。她們都在議論廠裏開除了三個人。“工錢打八折就不講了麼?騙人呀!”——這樣的叫聲從亂烘烘裏跳出來。
屠維嶽依然冷冷地微笑,和李麻子他們走進了那草棚區域。可是他的臉色更加蒼白。他覺得四麵八方有千百條毒眼光射到他身上。“夜壺!”“打倒夜壺呀!”最初不很響,也不很多;後來卻一點一點多起來了,也響起來了。屠維嶽偷偷地看了李麻子一眼,李麻子鐵青著臉,咬緊了牙齒。
黑大衫或是黑拷綢短衫褲的“白相人”也是三三兩兩地在這草棚區域女工堆裏穿來穿去,像些黑殼的甲蟲。他們都是李麻子的手下人,他們故意撞進了嚷鬧的女工堆裏,故意在女工們汗濕的繃得緊緊的胸口摸一把。這裏,那裏,他們和女工們起了衝突了。一片聲喊打!可是一下子又平靜下去了。女工們竭力忍耐,避免和這些人打架;而這些人呢,也沒接到命令真真出手打。
屠維嶽低著頭快走,叫李麻子引他到朱桂英住的草棚前了。
“屠夜壺來捉人了!”
突然在那草棚的一扇竹門邊喊出了這一聲來。接著就是一個小小的身體一跳。那正是住在朱桂英隔壁的打盆女工金小妹。李麻子哼了一聲,伸出粗黑的大手來,搶前一步,就要抓那個女孩子。可是金小妹很伶俐地矮著身體躲過,就飛也似的跑走了。屠維嶽看了李麻子一眼,不許他再追;他們兩個就一直闖進了朱桂英的家。帶來的五六個人守在竹門外左近一帶。
等到屠維嶽的眼睛習慣了那草棚裏的昏黑光線時,他看見朱桂英站在麵前,兩道閃閃的眼光直釘住了他瞧。她那俏黑的圓臉上透著怒紅,小嘴唇卻變白。草棚裏沒有別的人,隻是他們三個:朱桂英,李麻子,屠維嶽。是一種緊張的沉默。草棚外卻像潮水似的卷起了哄哄的人聲,漸來漸響。
屠維嶽勉強笑了笑說:“桂英!有人報告你是共產黨!現在兩條路擺在你麵前,隨你自己挑:一條是告訴我,還有什麼同黨,那我們就升你做管車;還有一條是你不肯說,你去坐牢!”
“我不是!我也不曉得!”
“可是我倒曉得了!另外兩個人是何秀妹,張阿新——”
朱桂英把不住心頭一跳,臉色就有點變了。屠維嶽看得很明白,就微笑地接著說:“另外還有誰,可要你說了!”
“我當真不曉得。到警察所,我也是這句話!”
朱桂英的臉色平靜了些兒,嘴唇更加白,水汪汪的眼睛裏滿是紅光。屠維嶽輕輕冷笑一聲,突然翻了臉,看著李麻子,厲聲喝道:“老李,搜一下!”
這時候草棚外的喧擾也已經擴大。一片叫罵聲突然起來,又突然沒有,突然變成了人肉和竹木的擊衝,拍刺!拍刺!咬緊了牙齒的嘶叫,裂人心肝的號呼,火一樣蓬蓬的腳步聲。然後又是晴天霹靂似的勝利的呼噪,一彪人擁進了草棚,直撲屠維嶽和李麻子。昏黑中不出聲的混鬥!板桌子和破竹榻都翻了身!
屠維嶽仗一條板凳開路,從人肉縫中跳出來了。可是第二彪人從草棚外衝進來,又將他卷入重圍。外邊是震天動地的喊聲。屠維嶽和兩個人扭打做一團。倉皇中他看清了一個正是張阿新。忽然李麻子拖著一個人,就將那人當作武器,衝開一條路,掙紮到屠維嶽身邊。於是包圍著屠維嶽的女工們就一齊轉身去搶人。屠維嶽乘這空兒,逃出了那草棚的竹門,撲麵他又撞著了十來個的一夥。但這一夥卻不是狂怒的女工,而是李麻子手下的人。女工的潮水緊跟著這一夥人卷上來。大混亂又在草棚前的狹路上開始!可是警笛的聲音也在人聲中尖厲地響了。女工們蓬亂的頭發中間晃著警察製帽上的白圈兒。
砰!砰!示威的槍聲!
李麻子也逃出重圍來了,一手拖住那個女工。他對屠維嶽獰笑。
十多分鍾以後,朱桂英家草棚左近一帶已經平靜。泥地上有許多打斷的竹片,中間也有馬桶刷子。竹門也打壞了,歪斜地掛在那裏,像是受傷的翼膀。但在這草棚區域東首一片堆垃圾的空場上,又是嚷嚷鬧鬧的一個人堆。女工們正在開大會。警察人少,遠遠地站著監視。李麻子手下人也有八九個,散立在警察隊的附近。
這是暴風一般驟然來的集會!這又是閃電一般飛快地就結束的集會!這是抓住了工人鬥爭情緒最高點的一個集會!剛才“屠維嶽捉人”那一事變,很快地影響到女工們內部的鬥爭。
“屠夜壺頂壞!他開除了薛寶珠她們,騙我們去上工!薛寶珠她們是屠夜壺的對頭!他借刀殺人!他帶了李麻子來捉我們!打倒屠夜壺!明天不上工!上工的是走狗!”
張阿新站在一個垃圾堆上舞著臂膊狂呼。人層裏爆發了雷一樣的應聲:“上工的是走狗!”
“哄我們去上工的是走狗!”
“打走狗姚金鳳!”
“工錢不照老樣子,我們死也不上工!我們要屠夜壺滾蛋!要桂長林滾蛋!我們要開除王金貞,李麻子,阿珍,姚金鳳,我們要討回何秀妹!我們要——”
張阿新的聲音啞了,喊不成聲,突然她身體一挫,捧著肚皮就蹲了下去。立刻旁邊就跳出一個人來,那是陳月娥;她的臉上有兩條血痕,那是和屠維嶽揪打的時候抓傷了的,她用了更響的聲音接著喊道:“我們要改組罷工委員會!趕出姚金鳳,徐阿姨,陸小寶!想要明天上工的,統統趕出去!”
“統統趕出去呀!”
群眾回答了震天動地的呼聲。張阿新既然跳了起來,臉像豬肝,漲破了肺葉似的又喊道:“沒有絲廠總同盟罷工委員會的命令,我們不上工!小姊妹!總罷委的代表要對你們說一句話!”
突然那烏黑黑的人層變做了啞噤。“總罷委”的代表麼?誰呀!誰呀!女工們流汗的興奮的紅臉雜亂地旋動,互相用眼光探詢,嘈雜的交談聲音也起來了。可是那時候,一個女工打扮的青年女子,一對眼睛好像會說話的女子,跳上了那垃圾堆了,站在張阿新和陳月娥的中間,這女子是瑪金。
“小姊妹!上海一百零二個絲廠總罷工了!你們是頂勇敢的先鋒!你們廠裏的工賊走狗自己打架,可是他們壓迫你們是一致的!欺騙你們是一致的!你們要靠自己的力量,才能得到勝利!打倒工賊!打倒走狗!組織你們自己的工會!沒有總罷委的命令,不上工!”
“沒有命令不上工呀!”
張阿新和陳月娥領導著喊起來了。
“——不上工呀!”
黑壓壓的人層來了回聲。差不多就是真正的“回聲”。瑪金雖然努力“肅清”那些“公式”和“術語”,可是她那些話依然是“知識分子”的,不能直鑽進女工們的心。
“小姊妹們!大家齊心呀!不上工!不上工!——散會!”
陳月娥又大聲喊著,就和張阿新,瑪金她們跑下了那垃圾堆。女工們一邊嚷著,一邊就紛紛散去。正在這時候,公安局的武裝腳踏車隊也來了,還有大隊的警察。但是女工們已經散了,隻留下那一片空場。警察們就守住了這空場,防她們再來開會。一個月來華界早宣布了戒嚴,開會是絕對禁止的。
姚金鳳,阿珍她們早逃進廠裏,一五一十報告了屠維嶽。兩個人前前後後攢住了屠維嶽,要他替她們“做主”。
屠維嶽冷冷地皺著眉頭,不作聲。他在工人中間辛辛苦苦種的“根”,現在已經完全失掉了作用,這是他料不到的。他本來以為隻要三分力量對付工人,現在才知道須得十分!
“不識起倒的一批賤貨,光景隻有用拳頭!叫你們認得屠夜壺!”
屠維嶽咬著牙齒冷冷地自言自語著,就撇下了阿珍她們兩個,到前邊管理部去。迎麵來了慌慌張張的莫幹丞,一把拉住了屠維嶽,口吃地說道:“世兄,世兄;正找,找你呢!三先生在電話裏動火,動火!到底明天,明天開工,有沒有把握?”
“有把握!”
屠維嶽依然很堅決,很自信,冷冷的微笑又兜上了他的嘴唇。莫幹丞怪樣地著半隻眼睛。
“三先生馬上就要來。”
“來幹麼!——”
屠維嶽聳聳肩膀輕聲說;但立即又放下了臉色,恨恨地喊道:“王金貞這班狗頭真可惡!躲得人影子都不見了!莫先生,請你派人去找她們來,就在賬房間裏等我!莫先生,愈快愈好!”
這麼說著,屠維嶽再不讓莫幹丞多嚕,快步走了。他先到工廠大門一帶視察。鐵門是關得緊緊的了,兩對警察是門崗。李麻子帶著他的手下人在這裏一帶梭巡。那些人中間有幾個像鬥敗了的公雞似的坐在繭子間的石階上。李麻子跑到屠維嶽跟前,就輕聲說道:“剛才一陣亂打,中間也有錢葆生那一夥人,你知道麼?”
“你怎麼知道?”
“阿祥告訴我。”
屠維嶽冷笑了一聲,獰著眼睛望望天空,就對李麻子說:“現在用得到五十個人了!老李,你趕快去叫齊五十個人,都帶到廠裏來等我派用場。”
屠維嶽離開了那大門,又去巡視了後門邊門,心裏的主意也決定了,最後就又回到管理部。吳為成,馬景山,曾家駒他們三個,頭碰頭地在管理部前的遊廊上密談。屠維嶽不介意似的瞥了他們一眼,忽然轉了方向,抄過那管理部的房子,到了鍋爐房旁邊堆廢料的一間空房前,就推門進去。
反剪著兩手的何秀妹蹲在那裏,見是屠維嶽進來,立刻背過臉去,恨恨地把身體一扭。
屠維嶽冷冷地微笑著,仔細打量那何秀妹,靜悄悄地不作聲。忽然何秀妹偷偷地回過臉來,似乎想看一看屠維嶽還在這裏沒有。恰好她的眼光正接觸了屠維嶽那冷冷的眼光。屠維嶽忍不住哈哈笑了,就說道:“何秀妹!再耐心等一會兒。過了六點鍾,你們的代表和我們條件講妥,就放你出去!”
睜大了眼睛發怔,何秀妹不回答,可是也不再背過臉去了。
“代表是陸小寶,姚金鳳;還有——你的好朋友:張阿新!”
何秀妹全身一跳,臉色都變了,望著屠維嶽,似乎等待他再說一點兒。
“張阿新是明白人。我同她真心真意講了一番話,她就明白過來了。她是直爽的!她什麼都告訴我了。她同你的交情實在不錯。她拍胸脯做保人,說你是個好人,你也不過一時糊塗,上了共產黨的當!可不是?”
突然何秀妹叫了一聲,臉色就同死人一樣白,驚怖地看著屠維嶽的麵孔。
“你們一夥裏還有幾個人,都是好朋友,都是‘同誌’,是不是?張阿新都告訴我了!你放心,我不去捉她們!我和你們小姊妹向來和氣!不過,同共產黨來往,警察曉得了要捉去槍斃的。何秀妹,你想想,那裏頭誰是明白人,勸得轉來,我就幫她的忙!”
“哼!阿新!阿新!”
何秀妹身體一抖,叫了起來,接著就像很傷心似的垂下了頭。屠維嶽咬著嘴唇微笑,他走前一步,傴著腰,用了聽去是非常誠懇的聲音說道:“你不要錯怪了阿新!不要怪她!你要是回心轉來自己想想,也就明白了。上海許多趟的罷工風潮都和共產黨有關係,可是末了捉去坐牢的,還是你們工人。共產黨住在洋房裏蠻寫意。你們罷一次工,他們就去報銷一次,領了幾萬銀子,花一個暢心暢意。譬如那勾引你和阿新的女學生,你們都不知道她到底住在哪裏,是不是?她住在大洋房裏!她換了破衣裳跑來和你們開會。她出來開一次會,就可以領到十塊二十塊的車費。你們呢,你們白跑兩條腿!她住在大洋房裏。她家裏的老媽子比你們闊氣得多!有一回阿新碰見了她了。她就送阿新五塊錢,叫她不要說出去。阿新沒有對你說過罷?她還有點不老實。可是她和你的交情總算不錯。她現在拍胸脯保你!”
何秀妹低了頭不作聲。忽然她哭起來了。那哭的神氣就像一個小孩子。驀地她又抑住了哭聲,仰起那淚臉來看著屠維嶽,看著,看著,她的嘴角不住地扭動,似乎有兩個東西在她心頭打架,還沒分輸贏。屠維嶽看準了何秀妹這嘴角的牽動是什麼道理,他立刻滿臉慈悲似的再逼進一步:“秀妹!你不要怕!我們馬上就放你出去。我們已經開除了薛寶珠,缺一個管車了,回頭我去對三先生說,升你做管車。大家和氣過日子,夠多麼好呢!”
何秀妹臉紅了,忽然又淌下兩行眼淚,卻沒有哭聲。
“可是,秀妹,你再想想,你們那一夥裏誰是勸得轉來的,我們去勸勸她去!”何秀妹的眼光忽然呆定了。她低了頭,手指頭機械地卷弄她的衣角。
俄而她歎一口氣,輕聲說:“你還是再去問阿新。她比我多曉得些。”再沒有話了。何秀妹低著頭,身體有點抖。屠維嶽也看到話是說完了,聳聳肩膀,心裏看不起這沒用的共產黨;他很驕傲地射了那何秀妹一眼,就轉身跑了出去。他滿心快活跑到了管理部那邊,看見阿祥閑站在遊廊前,就發命令道:“阿祥!你到草棚裏把張阿新騙來!騙不動,就用蠻功!快去,快回!”這時候,一輛汽車開進廠來了,保鏢的老關跳下來開了車門。吳蓀甫蹣跚地鑽了出來,看著迎上前來的屠維嶽就問道:“那不是愈弄愈糟,怎麼明天還能開車?”“三先生,天亮之前有一個時候是非常暗的,星也沒有,月亮也沒有。”屠維嶽鞠躬,非常鎮定非常自信地回答。吳蓀甫勉強笑了一笑,就在那停汽車的煤屑路上踱了幾步,然後轉身對跟在背後的屠維嶽說道:“你有把握?好!說出來給我聽聽。”這語氣太溫和了,屠維嶽聽了倒反不安起來,恐怕吳蓀甫突然又變了態度。他想了一想,就把經過的事情揀重要的說了幾句;他一邊說,一邊用心察看吳蓀甫的臉色。西斜的太陽光照在吳蓀甫的半個臉上,亮晶晶地發著油光,對照著他那沒有太陽光的半個臉,一明一暗,好像是兩個人。屠維嶽鬆一口氣,望望天空。東方天角有幾塊很大的火燒雲。
“那麼,捉來的那一個,何——何秀妹,你打算放了她,是不是?”“我打算等到天黑,就放她出去。我派了人釘她的梢,那就可以一網打盡。”屠維嶽回答,嘴唇邊浮過一絲笑影。“姑且這麼辦了去再看光景。可是——維嶽,你再發一道布告,限她們明天上工!明天不上工的,一律開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