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仲偉的臉上立刻通紅了,真像一根“紅頭火柴”。幸而孫吉人趕快來解圍:“這也怪不得仲翁。工人太囂張,指揮不動。自從有了工會,各廠的出品都是又慢又壞;哎,朱吟翁,我這話對麼?”
“就是這麼一回事!但是,吉翁隻知其一,未知其二!拿我們絲業而論,目今是可憐的很,四麵圍攻:工人要加工錢,外洋銷路受日本絲的競爭,本國捐稅太重,金融界對於放款又不肯通融!你想,成本重,銷路不好,資本短絀,還有什麼希望?我是想起來就灰心!”
朱吟秋也來發牢騷了。在他眼前,立刻浮現出他的四大敵人,尤其是金融界,扼住了他的咽喉;舊曆端陽節轉瞬便到,和他有往來的銀行錢莊早就警告他不能再“通融”,他的押款一定要到期結清,可是絲價低落,洋莊清淡,他用什麼去結清?他歎了一聲,忿忿地又說下去:“從去年以來,上海一埠是現銀過剩。銀根並不緊。然而金融界隻曉得做公債,做地皮,一千萬,兩千萬,手麵闊得很!碰到我們廠家一時周轉不來,想去做十萬八萬的押款呀,那就簡直像是要了他們的性命;條件的苛刻,真叫人生氣!”
大家一聽這話太露骨,誰也不願意多嘴。黃奮似乎很同情於朱吟秋,卻又忍不住問道:“我就不明白為什麼你們的‘廠經’專靠外洋的銷路?那麼中國的綢緞織造廠用的是什麼絲?”
“是呀,我也不明白呢!陳先生,你一定可以回答這個問題。”
雷參謀也跟著說,轉臉看看那位五雲織綢廠的老板陳君宜。
可是這位老板不作聲,隻在那裏微笑。朱吟秋代他回答:“他們用我們的次等貨。近來連次等貨也少用。他們用日本生絲和人造絲。我們的上等貨就專靠法國和美國的銷路,一向如此。這兩年來,日本政府獎勵生絲出口,絲繭兩項,完全免稅,日本絲在裏昂和紐約的市場上就壓倒了中國絲。”
雷參謀和黃奮跳起來大叫怪事。他們望著在座眾人的臉孔,一個一個地挨次看過去,希望發見一些“同意”,可是更使他們納罕的是這班人的臉上一點驚異的表示都沒有,好像中國絲織業不用中國絲,是當然的!此時陳君宜慢吞吞地發言了:“攙用些日本絲和人造絲,我們也是不得已。譬如朱吟翁的廠絲,他們成本重,絲價已經不小,可是到我們手裏,每擔絲還要納稅六十五元六角;各省土絲呢,近來也跟著漲價了,而且每擔土絲納稅一百十一元六角九分,也是我們負擔的。這還是單就原料而論。製成了綢緞,又有出產稅,銷場稅,通過稅,重重迭迭的捐稅,幾乎是貨一動,跟著就來了稅。自然羊毛出在羊身上,什麼都有買客來負擔去,但是銷路可就減少了。我們廠家要維持銷路,就不得不想法減輕成本,不得不攙用些價格比較便宜的原料。大家都說綢緞貴,可是我們廠家還是沒有好處!”
接著是一刹那的沉默。風吹來外麵“鼓樂手”的嗩呐和笛子的聲音,也顯得異常悲涼,像是替中國的絲織業奏哀樂。
好久沒有說話的王和甫突然站起身來,雙手一拍,開玩笑似的說道:“得了!陳君翁還可以攙用些日本絲和人造絲。我和孫吉翁呢?這回南北一開火,就隻好呆在上海看跑狗,逛堂子!算了罷,他媽的實業!我們還是想點什麼玩意兒來樂一下!”
他這話還沒說完,猛的一陣香風,送進了一位袒肩露臂的年青女子。她的一身玄色輕紗的一九三○年式巴黎夏季新裝,更顯出她皮膚的瑩白和嘴唇的鮮紅。沒有開口說話,就是滿臉的笑意;她遠遠地站著,隻把她那柔媚的眼光瞟著這邊的人堆。
第一個發見她的是周仲偉。嘴裏“啊喲”了一聲,這矮胖子就跳起來,舉起一雙臂膊在空中亂舞,嘻開了大嘴巴,喊道:“全體起立歡迎交際花徐曼麗女士!”
男人們都愕然轉過身去,還沒準備好他們歡迎漂亮女子常用的那種笑臉,可是那位徐曼麗女士卻已經扭著腰,用小手帕掩著嘴唇,吃吃地笑個不住。這時雷參謀也站起來了,走前一步,伸出右手來,微笑著說:“曼麗,怎麼到此刻才來?一定要罰你!”
“怎樣罰呢?”
徐曼麗又是一扭腰,側著頭,故意忍住了笑似的說,同時早已走到雷參謀跟前,抓住了他的手,緊捏一下,又輕輕揾著約有四五秒鍾,然後驀地摔開,回頭招呼周仲偉他們。
談話自然又熱鬧起來,剛才發牢騷的朱吟秋和陳君宜也是滿臉春色。乘著徐曼麗和別人周旋的時候,朱吟秋伸過頭去在唐雲山耳朵邊說了幾句。唐雲山便放聲大笑,不住地拿眼瞅著徐曼麗。這裏,朱吟秋故意高聲說:“君翁,我想起來了。昨天和趙伯韜到華懋飯店開房間的女人是——”
徐曼麗猛的掉轉頭來,很用心地看了朱吟秋一眼,但立刻就又回過臉去,繼續她的圓熟的應酬,同時她尖起了耳朵,打算捉住朱吟秋的每一個字。
不料接著來的卻是陳君宜的聲音:“趙伯韜?做公債的趙伯韜麼?他是大戶多頭,各項公債他都扒進。”“然而他也扒進各式各樣的女人。昨天我看見的,好像是某人家的寡婦。”朱吟秋故意低聲說,可是他準知道徐曼麗一定聽得很清楚。並且他還看見這位交際花似乎全身一震,連笑聲都有點異樣地發抖。
雷參謀此時全神貫注在徐曼麗身上。漸漸他倆的談話最多,也最親熱。不知他說了一句什麼話,徐曼麗的臉上忽然飛起一片紅暈來了;很嬌媚地把頭一扭,她又吃吃地笑著。王和甫坐在他們對麵,看見了這個情形,翹起一個大拇指,正想喝一聲“好呀!”突然唐雲山從旁邊閃過來,一手扳住了雷參謀的肩頭,發了一句古怪的問話:“老雷!你是在‘殺多頭’麼?”
“什麼?我從來不做公債!”
雷參謀愕然回答。
“那麼,人家扒進去的東西,你為什麼拚命想把她擠出來呢?”
說著,唐雲山自己忍不住笑了。朱吟秋和陳君宜竟拍起掌來,也放大了喉嚨笑。徐曼麗的一張粉臉立刻通紅,假裝作不理會,連聲喚當差們拿汽水。但是大家都猜測到大概是怎麼一回事,一片哄笑聲就充滿了這長而且闊的大餐室。
也許這戲謔還要發展,如果不是杜竹齋匆匆地跑了進來。仿佛突然意識到大家原是來吊喪的,而且隔壁就是靈堂,而且這位杜竹齋又是吳府的至親,於是這一群快樂的人們立刻轉為嚴肅,有幾位連連打嗬欠。杜竹齋照例的滿臉和氣,一邊招呼,一邊好像在那裏對自己說:“怎麼?這裏也沒有蓀甫啊!”
“蓀甫沒有來過。”
有人這麼回答。杜竹齋皺起眉頭,很焦灼地轉了一個身,便在一連串的“少陪”聲中匆匆地走了。跟著是徐曼麗和雷參謀一前一後地也溜了出去。這時大家都覺得坐膩了,就有幾位跑到大餐室後麵的遊廊找熟人,隻剩下黃奮,唐雲山和孫吉人三個,仍舊擠在一張沙發榻上密談;現在他們的態度很正經,聲音很低,而且談話的中心也變成“北方擴大會議”以及馮閻軍的戰略了。
杜竹齋既然沒有找得吳蓀甫,就跑到花園裏,抄過一段柏油路,走上最大的一座假山。在山頂的六角亭子裏,有兩位紳士正等得不耐煩。一個是四十多歲,中等身材,一張三角臉,深陷的黑眼睛炯炯有光;他就是剛才朱吟秋他們說起的趙伯韜,公債場上的一位魔王。他先看見了杜竹齋氣咻咻地走上假山來,就回頭對他的同伴說:“仲老,你看,隻有杜竹齋一個,光景是蓀甫不上鉤罷?”
所謂“仲老”者,慢慢地拈著他的三寸多長的絡腮胡子,卻不回答。
他總有六十歲了,方麵大耳細眼睛,儀表不俗;當年“洪憲皇帝”若不是那麼匆促地就倒了台,他——尚仲禮,很有“文學侍從”的資格,現在他“由官入商”,弄一個信托公司的理事長混混,也算是十分委屈的了。
杜竹齋到了亭子裏坐下,拿出手帕來擦幹了臉上的細汗珠,這才看著趙尚兩位說:“找不到蓀甫。靈堂前固然沒有,太太們也說不知道。樓上更沒有。
我又不便到處亂問。不是你們叮囑過留心引起別人的注意麼?——你們先把事情說清楚了,回頭我再和他商量罷。”
“事情就是組織秘密公司做公債多頭,剛才已經說過了;兩天之內,起碼得調齊四百萬現款,我和仲老的力量不夠。要是你和蓀甫肯加入,這件事就算定規了,不然,大家拉倒!”
趙伯韜打起他的粵腔普通話,很快地說。他那特有的炯炯的眼光從深陷的眼眶裏射出來,很留心地在那裏觀察杜竹齋的表情。
“我就不明白為什麼你還想做多頭。這幾天公債的跌風果然是受了戰事的影響,將來還可以望漲,但戰事未必馬上就可以結束罷?並且隴海,平漢兩路,中央軍非常吃緊,已經是公開的秘密了。零星小戶多頭一齊出籠,你就盡量收,也抬不起票價。況且離本月交割期不過十來天,難道到期你想收貨麼?那個,四百萬現款也還不夠!——”
“你說的是大家的看法。這中間還有奧妙!”
趙伯韜截住了杜竹齋的議論,很神秘地微笑著。杜竹齋仰起頭來閉了眼睛,似乎很在那裏用心思。他知道趙伯韜神通廣大,最會放空氣,又和軍政界有聯絡,或許他得了什麼秘密的軍事消息罷?然而不像。杜竹齋再睜開眼來,猛的看見趙伯韜的尖利而陰沉的眼光正射在自己臉上,於是突然一個轉念在他腦筋上一跳:老趙本來是多頭大戶,交割期近,又夾著個舊曆端陽節,他一定感到恐慌,因而什麼多頭公司莫非是他的“金蟬脫殼”計罷?——但是尚仲禮為什麼也跟著老趙呢?老尚可不是多頭呀!這麼自己心裏又一反問,杜竹齋忍不住對尚仲禮瞥了一眼。可是這位尚仲老神色很安詳,翹起三根指頭在那裏慢慢地捋胡子。“什麼奧妙?”杜竹齋一麵還在心裏盤算,一麵隨口問;他差不多已經決定了敷衍幾句就走,決定不加入趙伯韜的“陰謀”中間了,可是趙伯韜的回答卻像一道閃電似的使他一跳:“仲老擔保,西北軍馬上就要退!本月份交割以前,公債一定要回漲!”
雖然趙伯韜說的聲音極低,杜竹齋卻覺得正像晴天一霹靂,把滿園子的嘈雜聲和兩班鼓樂手的吹打聲都壓下去了,他愕然望著尚仲禮,半信半疑地問道:“哦——仲老看得那麼準?”“不是看的準,是‘做’的準呀!”尚仲禮捋著胡子低聲回答,又笑迷迷地看了趙伯韜一眼。然而杜竹齋還是不明白。尚仲禮說的這個“做”字,自然有奧妙,並且竹齋素來也信托尚仲禮的“擔保”,但目前這件事進出太大,不能不弄個明白。遲疑不定的神色就很顯然地浮上了杜竹齋的山羊臉兒。
趙伯韜拍著腿大笑,湊到杜竹齋的耳朵邊鄭重地說:“所以我說其中有奧妙啦!花了錢可以打勝仗,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但是花了錢也可叫人家打敗仗,那就沒有幾個人想得到了。——人家得了錢,何樂而不敗一仗。”
杜竹齋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想了一想,猛然站起來,伸出手來,翹起一個大拇指在尚仲禮臉前一晃,嘖嘖地沒口地恭維道:“仲老,真佩服,滿腹經綸!這果然是奧妙!”“那你是一定加一股了。蓀甫呢?你和他接洽。”趙伯韜立刻逼緊一步;看他那神氣,似乎要馬上定局。尚仲禮卻看出杜竹齋還有點猶豫。他知道杜竹齋雖然好利,卻又異常多疑,遠不及吳蓀甫那樣敢作敢為,富於魄力。於是他就故意放鬆一步,反倒這麼說:“雖然是有人居間,和那邊接洽過一次,而且條件也議定了,卻是到底不敢說十拿九穩呀。和兵頭兒打交道,原來就帶三分危險;也許那邊臨時又變卦。所以竹翁還是先去和蓀甫商量一下,回頭我們再談。”
“條件也講定了麼?”“講定了。三十萬!”趙伯韜搶著回答,似乎有點不耐煩。杜竹齋把舌頭一伸,嘻嘻地笑了。“整整三十萬!再多,我們不肯;再少,他們也不幹。實足一萬銀子一裏路;退三十裏,就是三十萬。”尚仲禮慢吞吞地說,他那機靈的細眼睛釘住了杜竹齋的山羊臉。經過了一個短短的沉默。終於杜竹齋的眼睛裏耀著堅決的亮光,看看尚仲禮,又看看趙伯韜,三個人不約而同地大笑起來。接著,三個頭便攢在一處,唧唧喳喳地談得非常有勁兒。這時候,隔了一個魚池,正對著那個六角亭子的柳樹蔭下草地上,三個青年男子和兩位女郎也正在為了一些“問題”而爭論。女郎們並不多說話,隻把她們的笑聲送到魚池邊,驚起了水麵上午睡的白鵝。“算了!你們停止辯論,我就去找他們來。”一位精神飽滿的貓臉少年說,他是杜竹齋的幼弟學詩,工程科的大學生。“林小姐,你讚成麼?”吳芝生轉過臉去問林佩珊。但是林佩珊裝作不曾聽得,隻顧拉著張素素的手好像打秋千似的蕩著。範博文站在林佩珊的旁邊,不置可否地微笑。“沒有異議就算通過!”杜學詩一邊叫,一邊就飛步跑向“靈堂”那邊去了。這裏吳芝生垂著頭踱了幾步,忽然走近範博文身邊,很高興地問道:“還有一個問題,你敢再和我打賭麼?”“你先說出來,也許並不成問題的。”“就是四小姐蕙芳和七少爺阿萱的性格將來會不會起變化。”“這個,我就不來和你賭了。”“我來賭!芝生,你先發表你的意見,變呢,不變?”張素素摔開了林佩珊的手,插進來說,就走到吳芝生的跟前。“賭什麼呢,也是一個Kiss罷?”“如果我贏了呢?我可不願意Kiss你那樣的鬼臉!”範博文他們都笑起來了。張素素卻不笑,翹起一條腿,跳著旋一個圈子,她想到吳四小姐那樣的拘束靦腆,叫人看著又生氣又可憐;阿萱呢,相貌真不差,然而神經錯亂,有時聰明,有時就渾得厲害。都是吳老太爺的“《太上感應篇》教育”的成績。這麼想著,張素素覺得心口怪不舒服,她倒忘記了賭賽,恰好那時杜學詩又飛跑著來了,後麵兩個人,一位是吳府法律顧問秋隼律師,另一位便是李玉亭。
此時從對麵假山上的六角亭子裏送來了趙伯韜他們三個人的笑聲。
李玉亭抬頭一看,就推著秋隼的臂膊,低聲說:“金融界三巨頭!你猜他們在那裏幹什麼?”秋隼微笑,正想回答,卻被吳芝生的呼聲打斷了:“秋律師,李教授,現在要聽你們兩人的意見。——你們不能說假話!我和範博文是打了賭的!問題是:一個人又要顧全民族的利益,又要顧全自己階級的利益,這中間有沒有衝突?”“把你們的意見老實說出來!芝生和博文是打了賭的,這中間關係不淺!”
杜學詩也在一旁幫著喊,卻拿眼去看林佩珊。但是林佩珊裝作什麼都不管,蹲在草地上揀起一片一片的玫瑰花瓣來擺成了很大的一個“文”字。
因為秋隼搖頭,李玉亭就先發言:“那要看是怎樣身分的人了。”“不錯。我們已經舉過例了。譬如說,蓀甫和廠裏的工人。現在廠絲銷路清淡,蓀甫對工人說:‘我們的“廠經”成本太重,不能和日本絲競爭,我們的絲業就要破產了;要減輕成本,就不得不減低工錢。為了民族的利益,工人們隻好忍痛一時,少拿幾個工錢。’但是工人們回答:‘生活程度高了,本來就吃不飽,再減工錢,那是要我們的命了。你們有錢做老板,總不會餓肚子,你們要顧全民族利益,請你們忍痛一時,少賺幾文罷。’——看來兩方麵都有理。可是兩方麵的民族利益和階級利益就發生了衝突。”
“自然餓肚子也是一件大事——”
李玉亭說了半句,就又縮住,舉起手來搔頭皮。張素素很注意地看了他一眼,他也不覺得。全體肅靜,等待他說下去。魚池對麵的六角亭子裏又傳過一陣笑聲來。李玉亭猛一跳,就續完了他的意見:“但是無論如何,資本家非有利潤不可!不賺錢的生意根本就不能成立!”吳芝生大笑,回頭對範博文說:“如何?是我把李教授的意見預先猜對了。詩人,你已經輸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