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二〇八年,即建安十三年。在一個初冬的早晨,曹操的心久久不能平靜,戎馬倥傯的戰事還在心中回蕩著。想想自己經曆大半生的戰爭生涯過去了,他鎮壓了黃巾軍百餘萬人,掌握了窮途末路的獻帝,挾天子以令諸侯,並先後滅了呂布、袁術、袁紹、劉表等豪強,雄霸北方。
然而,這一年,他發兵南征,企圖統一全國的宏略卻受到了極大的挫折,赤壁之戰的一敗塗地使他預感到,要滅掉孫、劉幾乎已成為不可能的事情。這時,在花園裏信步漫遊的他似乎已看見了一幅天下三分、三國鼎立的圖景,而這可是他最不願見到的事情。他不敢深想下去,隻是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但更令曹操傷心的還不止於此。一個月之前,他最心愛的幼子曹衝,在一場突發性的疾病中夭亡了,年僅十三歲。兒子的死對他的打擊很大。因為曹衝是曹操的兒子中最聰明的一個,也最得曹操的歡心,曹衝稱象的故事可謂人人知曉。
然而,這樣一個聰敏過人的孩子,卻為蒼天所薄,稚齡而夭。曹操為失卻了這個一向看好的幼子,一月來已不理公務,唯有意誌消沉而已。為了表示懷思,他竟發了癡想,特別請司空府秘書邴原將其早亡的女兒和曹衝合葬,二人結為陰世夫妻。
這邴原是漢末大儒鄭玄的同鄉,並與鄭玄齊名,同為漢末兩大學者。
當時,曹操在柳城戰役後,凱旋返回鄴城,經過昌平時,河北地區的士大夫特別為他舉辦了一次慶功大宴,一向關心士大夫動向的荀彧知道後,也專程從許都趕到了昌平。
酒酣耳熱之後,曹操環顧前來慶賀的一幹眾人,說:“我此番返回鄴城,早已料到大家會為我在此接風;但我竊議者,則唯有邴原不會前來。今觀之,果然不出我料!”
誰知話音剛落,門下便高聲通報,原東閣祭酒邴原進謁。曹操聞報,驚喜萬分,連鞋子都來不及穿上,提在手中,腳上隻有一層裹布,便往外迎接,一看到邴原,就說:
“從來的賢人,都是無法捉摸的啊!我還以為您不來了,想不到能枉駕光臨……”
卻不料邴原不出一言,幾個動作拜謁完畢,就掉頭走了。在場的大夫中,竟有上百人棄了曹操,跟隨邴原而去。
曹操一愣,心中略有不快。他感到非常奇怪:一個毫無權勢的學者,為什麼會有如此魅力,令在場的這許多士大夫連他曹操也不顧了,尾隨而去,以表敬仰?
他問坐在身邊的荀彧。
荀彧笑了笑,回答說:“其實有資格受到如此尊敬的,天下也唯有邴原一人而已。”曹操見荀彧避而不答,又道:“真想不到一介文人的影響力會有如此之大!”
荀彧乘機說:“像邴原這樣的一代奇人,是士大夫中的瑰寶,主公何不極力禮遇他呢?”
曹操急忙說:“那當然,這也正是我一向的心願啊!”
從那時,曹操對邴原更是敬禮至極。現在,衝兒之逝讓他想到了不久前邴原的女兒之夭折,便想出了這麼一個“陰世婚嫁”的名堂來。沒想到邴原根本不領他的情。而且反對,還講出大堆的道理來。曹操非常生氣。須臾,一首辭氣壯闊的詩留在了紙上:
神龜雖壽,猶有竟時
騰蛇乘霧,終為土灰
老驥伏櫪,誌在千裏
烈士暮年,壯心不已
盈縮之期,不但在天
養怡之福,可得永年
幸甚至哉,歌以詠誌
寫完,曹操擲筆於地,大笑不絕。邴原、荀攸和陳昱等人聞聲趕來,一看之下,幾人不由得齊聲誦道:“老驥伏櫪,誌在千裏;烈士暮年,壯心不已!”
曹操笑畢,向猶自吟誦不已的眾位將士說道:“天下之勢,尚待重謀。今我欲回故裏譙縣一遭,細思其機。你們,還有於禁,可留此間,著重編組和訓練水軍。赤壁之敗,我北軍不善水戰,應為一端。”
荀攸道:“如今孫權和劉備因赤壁之戰而聲威銳長。周瑜踞江陵,程普鎮江夏,呂蒙屯潯陽;由荊州至揚州,沿江而過,俱是孫吳勢力。”
丞相或許不知:剛才接到密報,荊州牧劉琦新近病逝,孫權已表奏劉備為荊州牧,將荊州‘借’予劉備,又以其妹相嫁,漢上九郡,皆入劉備手中!
曹操吃了一驚,隨即又攝住心神,他們想得倒好,欲置我於絕地。但我敢斷言,時不在久,他們就會翻臉。哼,荊州,得之而控西川,孫權豈肯真的拱手相讓?
邴原聽完曹操的話,凝眉半晌。少頃,他抬眼注視曹操,一字一句地問道:“丞相,若劉備果然得諸葛孔明和關、張、趙等人之助,據荊州而取西川,天下形勢,會是怎樣?”
曹操一聽,頓時心中大慟,頓足道:“休也!此情勢必形成天下三分的局麵,我一掃六合、統一天下的大業何存?”言罷淚如雨下。
眾人均是一愣。程昱站前一步,以手執住曹操手臂說:“不愁。以周瑜之機智,不可能坐視劉備虎踞荊州。劉備與孫權聯盟,表麵上是在西線上拒抗我等,然實質上是意圖收取西川……而天下三分之說,亦未可定論了。”
曹操收淚望天,良久,才揮去程昱的手,說:“你們休得多言。這些天來我一直在想一個極其重要的問題,卻一直不及其裏。勝敗乃兵家之常事,赤壁之敗,何能繚繞我心懷至此?衝兒之逝,也不足讓我沉思默想一月之長。自我雄霸北方以來,多圖南征,為什麼以我強盛大軍,猶自敗於周瑜劣兵之手?北軍不習水戰,止為一端而已。實則因孫、劉俱是柔中有剛,絕非等閑。邴原之言倒是點醒了我:我其實一直想的正是天下大勢的走向,想的是一統中國的大業,心中明知其不可為,而仍為之,隻是不忍說出來罷了。所謂‘烈士暮年,壯心不已’,即指此。不過現在點明了也好,使我能正麵視之。我近日之預感已有更為明確的事實來應合。天下三分,我恐其氣數如此啊!”
無人應聲。曹操也沉默片刻,繼續言道:“我一向自視雄才,此時想來,未免把天下英雄看得忒是小了。想那孫、劉之輩,何嚐不早已在維持這個天下三分的局麵?我一心要一統江山,竟把自己給蒙在了鼓裏。現在好了,到了對症下藥的時候了!”
邴原、荀攸、程昱等臉現霽色,一起躬身道:“丞相真至人也!”
曹操手一擺:“還是說說局勢吧。剛才程昱之意,我軍當以逸待勞,坐收漁利。此誠為上策,然而,若完全岸然不動,又未免示怯。士氣不可以不振,我願親率水軍南下,由渦水入淮水,進抵淝水一帶,在合肥布陣。我軍到後,暫不主動攻敵,隔岸觀火,仔細看看周瑜和劉備要攪出個什麼名堂來。當然,肯定不會有好結果,那時,我軍再行定奪。諸位以為如何?”
眾人盡皆稱善。於是,滿腹心事的曹操率軍抵達了合肥,沿江布下了陣式。
這一邊,果不出曹操所料,孫、劉之間產生了極大的摩擦。
赤壁之戰後,周瑜一心想以嫁孫權之妹為由,把劉備騙到東吳,同時設法使關羽、張飛各置一方,而周瑜自己則“挾以攻戰”,成其大事。但魯肅卻持相悖意見,反對孫權建議,借劉琦新死之機,親赴荊州,說動劉備孫權同心抗曹,並將孫權之妹嫁與劉備。劉備審時度勢,自然一一答應。一時兩家通好,喜氣洋洋。當然,在這之後也有其秘密的交易:兩家共同抗曹,而劉備自取西川劉璋之地,取後退還荊州予東吳。所謂“借”荊州,即是此意。
周瑜見事情發展與自己的意圖完全相反,自然怒從中來。他決意不待劉備進軍西川,率先取之。曹操見時機不對,隻得屯兵於合肥,自己則回到許都。
公元二一0年即建安十五年春天,曹操造銅雀台成。這天,他召集文武百官訓話,先分析了一番天下三分的可能性,然後說:“嗟乎,孔子言‘五十而知天命’,我如今算是知道了。吾意已決:最近一年之中,暫時放棄南下統一中國的霸業,全力回轉,著力於整個北方和關中地區的經營。今銅雀台成,理當設宴慶賀。席間大家當開誠布公,共商北地經營大略!”
那銅雀台臨於漳河之畔,高台兩側各築一台,左為玉龍台,右為金鳳台,雖不及中央的銅雀台巍峨聳立,卻也各高十餘丈。從玉龍台到銅雀台,從金鳳台到銅雀台,俱有一橋相連。二橋相通,千門萬戶,金碧交輝。
酒宴開始後,先是一班豔姬的輕歌軟舞;接著,是一眾武士的狼爭虎鬥。此時,曹操第三子曹植從座中站起,高聲進言道:“年前父相令曹植造台,今台既成,豈可無詩?植現有《銅雀台賦》一篇,念誦以為敬賀。”乃誦讀道:
從明後以嬉遊兮,登層台以娛情。
見太府之廣開兮,觀聖德之所營。
建高門之嵯峨兮,浮雙厥乎太清。
立中天之華觀兮,連飛閣乎西城。
臨漳水之長流兮,望園果之滋榮。
立雙台於左右兮,有玉龍與金鳳。
挾二橋於東南兮,若長空之帶動。
俯皇都之宏麗兮,瞰雲霞之浮動。
欣群才之來萃兮,協飛熊之吉夢。
仰春風之和穆兮,聽百鳥之悲鳴。
天雲垣其既立兮,家願得乎雙呈。
揚仁化於宇宙兮,盡肅恭於上京。
惟桓文之為盛兮,豈足方乎聖明?
休矣!美矣!惠澤遠揚。
……
誦畢,舉座一片歎賞之聲。曹操也微露笑意,對曹植說了幾句鼓勵的話,溫勉有加。原來曹操在五子中最為喜愛的便是曹植。曹衝既歿,他的愛心對曹植就更為集中了。曹植性頗敏慧,文辭清越,就是過分好酒,放誕任性。而曹操長子曹丕雖不如曹植多才藝,卻為人沉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