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見離別(3 / 3)

話聲剛落,就見一首閃光自忍者的左脅飛出。

藏花隻覺得光芒耀眼,一件鷹鉤般的銀光已迎麵而來,來勢快如雷擊。

她身子立即一扭,滑開七尺,誰知那銀光竟仿佛像是有眼睛的,如影隨形的跟著飛了過去。

藏花雙腳連錯,身影閃動,連閃七次。但那銀光就宛如夜星般的令人不知該如何閃避。

藏花的右手,忽然向前伸出,由左往右,順勢劃了一個圓圈,在她所劃的圈圈內,突然有兩點烏星飛出。

“嗆”的一聲,滿天銀光忽然消失了。

“八格野鹿!竟然破了我的‘死卷術’”忍者雙眼暴怒。“哼!好,再瞧瞧我的‘丹心術’。”

忍者翻身,手一揚,一片紫色的煙霧仿佛海浪般的卷向藏花。

霧中似乎還夾著一點亮晶晶的紫星。

紫煙一起,藏花的身子立刻後退,立刻衝天躍起。

“轟”的一聲大響,如雷閃電鳴,紫煙立刻暴射而開。

本來在藏花身後的一棵梅花,竟然被從中間炸成兩段,炸開處如遭雷擊般的燒成焦炭。

一陣寒風吹過,梅花片片飛飄,一棵傲然挺拔的梅花,一瞬間竟然全都枯死,純白如雪的花瓣也一刹那間變成枯黃色。

藏花有點吃驚。“東瀛忍者,神通果然廣大。”

忍者雙眼突然射出一種既興奮又哀怨的光芒,他眨也不眨的凝視著藏花,目光中逐漸散發出一種妖異之光,也仿佛帶著種妖異的催眠之力。

藏花臉上雖然有著笑意,但全身上下,每分每寸都已充滿了警戒之意,眼睛卻隻盯著忍者手中的武士刀。

忍者橫舉過眉的刀,緩緩移向前,緩緩豎直起來,左手緩緩靠向刀把,然後雙手一握,一用力,一扭。

刀身的光芒,如一泓秋水,碧綠森寒,刺入肌骨。

一望見忍者這種姿態,藏花眉頭微皺。“迎風一刀斬?”

“是的。”忍者獰笑,“這‘迎風一刀斬’乃劍道之精劍出見血,劍出必殺。”

刀鋒朝著藏花,忍者妖異的目光凝注著她。

刀光和目光已將藏花籠罩。

刀,未動。

刀雖未動,但自刀縫逼出的殺氣卻越來越重。

忍者不敢動。

她知道自己隻要稍微一動,一定有空門露出,對方的“必殺”之刀,一定就會立刻砍了下來。

以靜製動,本就是武功的最高精華。

“敵不動,我不動,敵一動,我先動,不發則已,一發必中。”

高手相爭,豈非正是一指便可分出勝負。

濃霧迷漫,風聲瑟瑟,天地間充滿了肅殺之意。

柔柔的流水聲,也似越來越遠,甚至已聽不見了,大地間隻剩下忍者和藏花有節奏的呼吸聲。

越來越重。

“靜”的對恃,實在比“動”還要難。

“動”你可以看得見,你可以隨時預防。

“靜”卻充滿了不可知的危機,不可知的凶險。

--誰也無法預測忍者這“迎風一刀斬”的第一刀要從何處斬了。

在這殘秋酷寒的夜裏,藏花已感覺到汗珠一粒粒自她鼻尖沁出。

忍者雙眼依然閃著妖異之光,甚至連刀尖都沒有一絲顫動。

但就在這時,突然有一縷寒風,直襲藏花的臉上。她眼睛眨了眨。

眨眼,刀也動。

忍者輕喝一聲,掌中的武士刀已急斬而下。

這一刀看來平平淡淡的,但是卻很快,快到令人無法感覺它在動。

快到很平淡。

這一刀實在太平淡了,但平淡中卻帶著武術之精華,臨敵之智慧,世人所能容納之武功極限,已全部包涵在這平淡的一刀中了。

忍者目光已紅,滿身衣服也已被他身體內所發出的真力,鼓動得振振有聲。

這一刀,已必殺,他已不必再留餘力。

“迎風一刀斬”真的能無敵於天下?

刀風未到時,藏花身子已躺下,手中的鐵箱子已飛出迎向刀鋒。

“檔”的一聲,火花四射。

鐵箱子竟然被斬裂開了。

火花一起,逼人的殺氣就消失了。

鐵箱子一裂,刀口竟繃開一個缺口。

火花一失,藏花的人就翻至忍者的背後,雙手凝刀,拍向忍者背部。

“嗯”的一聲,忍者向前撲倒,口中吐出一口鮮血,但他的臉上卻沒有痛苦之色,他忽然大笑了起來。

藏花卻動也不動的站在那兒,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汗水卻已從她的額頭流下。

她的雙手竟已有血絲沁出,順著手指一滴一滴落下。

忍者大笑站起,拿起己裂開的鐵箱子。

藏花沒有動,她隻眼睜睜的看著鐵箱子被忍者拿去。

“這是伊賀獨創的‘無悔術’!”忍者大笑。“輕拍者,一個對時必死無疑,你剛剛那麼用力,最多活不過兩個時辰。”

藏花的嘴唇已因用力咬著,而沁出了血,她的臉上一樣沒有表情。

沒有痛苦,沒有後悔,沒有情感,卻有著一絲恨意。

忍者再次狂笑。

狂笑聲中,他的人影已消失在梅林深外。

離別鉤當然也已隨他而去。

天地間隻剩下藏花。

溪水盡頭的那一點亮光,似乎越來超亮,也越來越大。

大地淒涼,濃霧依舊迷漫。

寂靜中,突然傳來一陣洞蕭的聲音。

寒風吹著。

濃霧迷漫的溪水上,那一點亮光逐漸明亮。

不是燈光,是爐光。

爐火在舟上,洞蕭聲也來自舟上。

一葉孤舟,一個小小的紅泥爐,閃動的火光,照著盤膝而坐在船頭的一個老人。

青鬥笠、棕蓑衣,滿頭白發如雪,他正專心的吹著洞蕭。

策聲低沉、淒涼。

風中夾帶著一陣陣苦澀而清冽的芳香。

香味來自爐火上的瓷罐。

爐火上煮的也不知是茶?還是藥?

一葉孤舟,一爐弱火,一個孤獨的老人,一隻洞簫。

蕭聲哀怨。

對這舟上的老人來說,生命中所有的悲歡離合,想必都已成了過眼的雲煙。

他是不是也已將死?

聽見蕭聲,本來不動的藏花忽然動了,她轉身望向舟上的老人。

“船上的老丈,你能不能把船搖過來?”

蕭聲停止。“你要幹什麼?”

“你一個人坐在船上吹蕭,我一個站在岸上發呆,我們兩個人為什麼不坐在一起聊聊,也好打發這無情漫漫的一夜。”

老人沒有開口,蕭聲卻又響起,輕舟已漫漫的靠了過去。

爐火上的小瓷罐,水已沸了,苦澀清冽的香氣更濃。

“這是茶?”藏花已坐上舟。“還是藥?”

“是茶。”老人淡淡的說:“是藥。”

老人看著閃動明滅的火花,衰老的臉上帶著種很奇的怪表情,喃喃的接著說:“你還年輕,也許還沒有懂得領略苦茶的滋味。”

“我卻知道,一定要苦盡才會有餘甘。”

老人抬頭,看著她,逐漸笑了,臉上每一條皺紋裏也都有了笑意。

一種經過風霜的笑意。

老人提起小瓷罐,倒了一杯。“好,你喝一杯。”

“你呢?”

“我不喝。”

“為什麼?”

“因為世上的各式各樣苦茶,我都已嚐過了。”

這是句很淒涼的話,可是從他嘴裏淡淡的說出來,卻又別有一番風味。

“你既然不喝,為什麼要煮茶?”

問得好。

“煮茶的人,並不一定是喝茶的人?”

世上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年紀輕的人,當然還不太明白。

藏花接過已斟滿苦茶的杯子。

茶還是滾熱的,盛茶的杯子雖粗卻很大,她一口就喝了下去。

無論喝茶還是喝酒,她都喝得很快,無論做什麼,她都做得很快。

這是不是因為她已感覺到自己的生命也一樣會結束得很快?

苦茶已喝幹,人是否已將死?

“有句話我若說出。”藏花笑著說:“你一定會大吃一驚。”

“說吧!”

“我已是個快要死的。”

“人隻要一生下來,就已開始在等死。”

“我說的是真的。”

“我看得出。”

“你不準備趕我下船?”

“既然讓你上了,又何必趕你下呢?”老人的話充滿了哲學。

“可是我隨時都會死在這裏。”藏花說:“死在你麵前。”

“我看見過人生,也看見過人死。”

“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不願讓一個陌生人死在我的船上。”

“這是實話。”老人說:“可惜你不是我,你也不會死在我的船上。”

藏花大驚。“為什麼?”

“因為你遇見了無十三。”

“無十三?”藏花問:“無十三是誰?”

“我。”

“你?”藏花又問:“遇見你,我就不會死?”

“是的。”老人的聲音很冷淡。“你遇見了我,就算想死都不行了。”

“為什麼?”

“因為我也不想讓一個陌生人死在我的船上。”

聽見這句話,藏花笑了。

“你認為我救不了你?”

“你隻看見我的傷。”藏花看看自己的雙手。“卻沒有看見我中的毒,所以你才認為你能救我。”

“哦?”

“我的傷雖然隻不過在皮肉上,毒卻來自遙遠的地方,毒已在骨頭裏。”

“哦?”老人沒有表情。

“沒有人能解得了我的毒。”

“連一個人都沒有?”

“或許有一個人。”藏花望著淒迷的河麵。

“誰?”

藏花苦笑了一下,拍了拍衣裳,站起來。“這個人絕不是你。”

“所以你想走?”

“我不想死在你的船上。”

“你走不了的。”

“為什麼?”

“因為你喝了我一杯苦茶。”

“苦茶?”藏花說:“你要我賠給你?”

“賠不起。”老人撥弄著炭火。“你賠不起。”

藏花想大笑,卻已笑不出,她忽然發覺手指和腳尖都已開始麻木,而且正在逐漸向上蔓延。

“你知道喝下去的是什麼茶?”

“什麼茶?”

“五麻散。”老人淡淡的說:“一二三四五的五,麻木的麻,散開的散。”

“五麻散?”藏花說:“這不是華陀的秘方嗎?”華陀死後,就失傳了。

“可是有一個人卻決心要將這種配方的秘密再找出,他花了十七年的工夫,總算成功了。”

在說這句話時,老人遲暮的眼中竟仿佛有了淚光。

“這個人就是你?”

老人不答,目光卻又變為冷冷的,“像這樣的一杯茶,你能賠得起?”

“我賠不起。”她苦笑。“隻不過我若早知道這是一杯什麼樣的茶,說什麼也絕不會喝下去。”

“隻可惜你現在已經喝下去了。”

藏花隻有苦笑。

“所以現在你的四肢一定已經開始麻木,割你一刀,你也絕不會覺得痛的。”

“真的嗎?”

老人沒有回答,他慢慢的拿出一個深棕色的皮匣。

皮匣扁而平,雖然已經很陳舊,卻又因為人手常年的磨擦而顯出一種奇特的光澤。

老人慢慢的打開了這個皮匣,裏麵立刻閃出了一種淡青色的光芒。

刀鋒的光芒。

十三把刀。

十三把形式奇特的刀,有的如鉤鐮,有的如齒鋸,有的狹長,有的彎曲。

這十三把刀隻有一柱共同的特長--刀鋒都很薄,薄而銳利。

老人凝視這十三把刀,衰老的眼睛裏忽然露出比刀鋒更銳利的光芒。

“我就要用這十三把刀來對付你。”老人一臉嚴肅。

“這麼薄的刀,割下去一定不會痛的。”藏花想笑卻笑得很僵硬。

那種可怕的麻木,幾乎已蔓延到她全身,隻有眼睛還能看得見,嘴巴還能動。

河水靜靜的流動,爐火已漸漸微弱,霧仍濃。

老人拈起一柄狹長的刀。

幾寸長的刀,寬隻有六分。

“首先我要用這把刀割開你的肉。”老人抓起她的手。“你手上這些肉已經開始腐爛了。”

“然後呢?”

老人放下如鉤鐮的刀,又選了一把刀。

“然後我就要用這把刀挫開你的骨肉,把你骨肉裏的毒刮出來、挖出來,連根都挖出來。”

這老人既想割開藏花的血肉,又要將骨頭挫開,她居然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她的眸子直望著那十三把刀。

老人卻凝視她。

“就因為我已喝了那碗五麻散?”

“不錯。”老人說:“這就是五麻散的用處。”

“你知道我中了什麼毒?”

“這種毒性至極的毒,也隻有東瀛小人才會用的。”老人注視她的手。“無悔術?真虧那些小矮人想得出這種名字。”

“你早就知道我中了這種毒?”藏花雙眼直射老人。“所以早就替我準備好這種法子?”

“是的。”

“你怎麼會知道的?”

“因為我欠人家的情。”

“人家?人家是誰?”

“一個人。”老人望向濃霧深處。“一個很老很老的朋友。”

“這個人是誰?”

“老人總是很容易忘記事情的。”老人說:“我已忘了他是誰。”

這是句謊話。

藏花知道,卻也不拆穿。她從不強迫別人不想做的事。她隻淡淡的問:“他要你來救我?”

“是的。”

“如果我不想讓你救呢?”

在藏花說出這句話時,她忽然覺得那種可怕的麻木,已蔓延到她的腦,她的心。

她聽見老人的聲音。“你想不想死。”

她也聽見自己的聲音。“不想。”

藏花最後聽見的聲音,是一種刀鋒刮在骨頭上的聲音。

是她自己的骨頭。

她卻一點感覺都沒有。

天亮了,濃霧也散了。

多日不見的白雪,又開始飄了。

天黑了。

白雪依舊下著。

梅花瓣上已覆蓋了一層雪。

不管是天黑還是天亮,人生總有美麗的一麵。

一個人如果能活著,為什麼要死?

--又有誰真的想死?

第六章 三弦的哀怨

一條窄巷,一個麵攤,一盞昏燈,一位老人,一根長煙鬥。

夜已經很深了,雪仍下著。

在這種時候,這種天氣裏,還會有誰來吃麵?

陳老頭知道沒有人會在這個時候再出來吃宵夜,他也知道早就應該收鹵菜和麵條了,可是他每天都賣到天亮。

他每天都想不做,可是一想到那些每天都要到這裏吃麵的窮朋友,他還是每天都賣到天亮。

這裏的麵不但好吃,又便宜,而且還可以賒賬。如果陳老頭忽然有一天不賣了,那些人很可能就要挨餓。

天這麼寒,地這麼凍,每一天的日子都過得如此漫長艱苦,而生命又偏偏如此短促,他為什麼還要賣這麼晚?為什麼不早一點睡?

--一個人活著並不是隻為了自己,這世界上有很多人都是為了別人而活著的,如果你已經擔起了一付擔子,就不要隨便放下去。

陳老頭心裏歎著氣,用大拇指壓了壓煙鬥裏的殘餘的煙絲,然後一口一口用力的吸著,本已快滅的火種,又重新亮了起來。

煙霧從陳老頭的鼻孔緩緩噴出。

這個麵攤就在監牢後麵的巷子裏,也正好是老蓋仙房門的左邊。所以有時沒有事的老蓋仙常常跑去找陳老頭聊天喝酒。

陳老頭的酸辣麵最合老蓋仙的味口,尤其是在天寒地凍的夜裏,能吃上一碗美味的酸辣麵,真是人生一大樂事。

今夜老蓋仙很早就躲進被窩裏,可是翻來覆去的,總是睡不著,心裏好像有成千上萬解不開的事在煩著一樣。

最後他終於決定到陳老頭那兒去喝幾杯,兩個孤老頭在一起,或許很容易打發時間。

來到麵攤,老蓋仙還未開口,就已看見陳老頭用一種很涼訝的表情看著他。

“你病了?”陳老頭的聲音也帶著驚訝。

“病了?”老蓋仙一楞。“沒有呀!”

“沒有病,這個時候你不在被窩裏睡著,跑來這裏幹什麼?”

“來灌你幾杯酒呀!”老蓋仙找了個位子坐下。“在這種鳥天氣裏,不喝個幾杯,實在對不起自己。”

“老樣子?”

“對的。”

“對的,對的。”陳老頭邊切菜邊喃喃自語。“每次切五碟菜,剩回來的還是五碟菜。”

他不知道,有些人喝酒是不吃菜的。就算有叫菜,也隻不過是拿來點綴,拿來看的。

就仿佛一個人半夜裏寂寞得要死,他家裏有大魚、大肉,上等好灑,他也情願到路邊攤去吃喝。

他吃的不是酒菜,而是那裏有人,有人的氣息。

一碟豆腐幹、一蝶豬耳朵、一碟白切肉、一碟鹵牛肉、一蝶花生米。

五碟小菜罷在桌上,杯子兩個,酒兩壺。

老蓋仙,陳老頭兩人麵對麵而坐。各人麵前一個杯,一壺酒。

杯中有酒,燒刀子。

“桌前一壺酒,能更幾回眠?”老蓋仙喝了一杯。

“欲投向處宿,隔桌問酒夫。”陳老頭不服輸的,也喝了一杯。

老蓋仙看著他喝下一杯,苦笑著,轉頭望向門外,望向夜空,望向遠方。

“人老多言。”老蓋仙感慨的說:“其實他們並不是嘮叨,他們隻是怕靜而已。”

這是真言。

老人話多,嚕唆並不代表他們嘮叨。

他們隻是怕靜而已。

“靜”,多麼平凡的一個字,也多麼難了解的一個字。

老人多言,是怕無語。

動物出聲,是怕靜。

“所以年紀越老的,話越多,也越嘮叨。”陳老頭吃了三口菜。“你說對不對?”

“對。”老蓋仙也吃了三口菜。“當然對。”

“其實他們的嘮叨,都是經驗之談。”陳老頭歎了口氣。

“可是年輕的一代,不願意聽,也不願意遵從。”

“所以這個世界上,才永遠有老人和年輕人之分。”陳老頭笑了笑。

“現在是這樣,千年以後,也是這樣。”老蓋仙大笑著說:“這是萬年不變的道理。”

兩人的笑聲,由小麵攤擴散出來,逐漸在夜空中蕩漾著。

蕩漾,蕩漾著。

他們兩人的笑聲還未斷之時,他們的臉上忽然出現一種奇異的表情。

--無論那是種什麼樣的表情,都絕不是歡樂的表情。

死一般的黑夜靜寂中,遠外忽然隨夜風傳來了一陣低沉淒涼哀怨的三弦聲。

此時此刻,此情此景,這三弦聲聽來就仿佛來自地獄。

--來自地獄的聲音,你聽過嗎?

仙樂是種什麼樣的樂聲?--沒有人聽過。

地獄傳來的聲音--你聽過嗎?

沒有。

絕對沒有人聽過。

如果有一種令人聽起來覺得可以讓自己心靈變化,甚至可以讓自己整個人溶化的“樂聲”,人們一定認為這種“樂聲”是仙樂。

老蓋仙和陳老頭並沒有溶化。他們已沉醉,醉在那如泣如訴的三弦聲裏。

弦聲漸近,隨著弦聲同時而來的,是一個人的腳步聲。

窄巷雖窄,卻不長。巷口出現一位手抱三弦而彈的老人。

他的身材本來應該很高,現在卻已經像蝦米一樣萎縮佝僂,滿頭頭發已經開始泛白,臉上的皺紋,多的讓你一時數不清。

在這種天氣這種時候,他為什麼要到這窄巷來?是來吃麵?或是來此彈三弦?如果是來彈三弦,他又彈給誰聽?

弦聲單調,卻很容易鑽人人的內心深處。將那深鎖在骨髓裏不願記起的往事,一件一件的勾了出來。

老蓋仙他們還是靜靜的坐在那裏,靜靜的沉醉著。

三弦聲悲淒,仿佛一個久經離亂的白發宮娥,正在向人訴說著人生的悲苦。

生命中縱然有歡樂,也隻不過是過眼的煙雲,隻有悲傷才是永恒的。

一個人的生命本就是如此短促,無論誰到頭來後難免一死。

人活著究竟是為了什麼?

為什麼要掙紮奮鬥?為什麼要受難受苦?為什麼不明白隻有死才是永恒的安息?

“錚鏘”一聲,然後弦聲又開始訴說著死的安詳和美麗,一種絕沒有任何人能用言語形容出的安詳和美麗,隻有他的三弦才能表達。

--因為他自己本就已沉迷在“死”的美夢裏。

死神的手仿佛也在幫著他撥動三弦,勸人放棄一切,到死的夢境中去永遠安息。

在那裏,既沒有苦難,也不必再為任何人掙紮奮鬥。

在那裏,既沒有人要去殺人,也沒有人要逼著別人去殺人。

這種“弦聲”,無疑也是任何人都不能抗拒的。

陳老頭的手開始顫抖,衣衫也已被沁出的冷汗濕透。

--生命既然如此悲苦,為什麼一定還要活下去?

夜色更暗,弦聲更悲戚。

沒有希望,沒有光明。

弦聲又仿佛在呼喚,陳老頭仿佛又看見了滿麵笑容的亡妻在“那裏”向他招手。

她是不是在勸他也去享受那種和平美麗?

雪仍下著,哀怨的弦聲就仿佛是和雪同時從虛無飄渺間發出來的。

縹緲的弦聲,就像是遠方親人的呼喚。

老蓋仙的心靈裏,已起了種奇妙的感應,他整個人都似已與弦聲溶為一體。

諾言、殺人流血的事,忽然間都已變得很遙遠很遙遠了。

老蓋仙整個人都已鬆弛了,弦聲已將他領人了另一種天地,那裏沒有戾氣、沒有刀、沒有殺人、沒有暴力,也沒有“諾言”。

老蓋仙的眼中已漸漸發出迷茫的光芒,他的人也已漸漸放鬆了。

但是他的手卻緊握著酒杯。

握得很用力。

指頭關節已因用力,而變得發白。

雪越下越大,弦聲也越來越哀怨。

陳老頭整個人癱瘓了。老蓋仙的手已更白了,已在發抖。

老蓋仙握杯的手,忽然揚了起來。

手一揚,弦聲停,弦斷。

他為什麼要揮杯擊斷弦?

彈弦的老人抬起頭,吃驚的看著他。

弦斷聲停,老蓋仙整個人虛脫了下來,頰頭冷汗直冒,臉色蒼白的在夜裏看來就仿佛是白玉。

“就算我的弦聲不足入尊耳,可是三弦無辜,閣下為什麼要擊斷?”彈弦老人憤怒的說:“閣下為什麼不索性擊破我的頭?”

“三弦無辜,人也無辜。”老蓋仙淡淡的說:“與其人亡,不如弦斷。”

“我不懂。”

“你應該懂的。”老蓋仙說:“可是你的確有很多事都不懂。”

他冷冷的望著彈弦老人,接著說:“你叫別人知道人生短促,難免一死,卻不知道死也有很多種。”

--死有輕於鴻毛,也有重如泰山的。

“一個人既然生下來,就算要死,也要死得轟轟烈烈,死得安心。”老蓋仙說。

--生命的意義,本就在繼續不斷的奮鬥,隻要你懂得這一點,你的生命就不會沒有意義。

人生的悲苦,本就是有待於人類自己去克服的。

彈弦老人的發際上已沾滿了雪花,他緩緩的走進麵攤,他的神色看來很痛苦很沮喪。

“我活著卻隻有痛苦。”他的聲音聽來也很沮喪。

“那麼你就該想法子去做一件有意義的事,去減輕你的痛苦,否則你就算死了,也同樣的痛苦。”老蓋仙說:“死,並不能解決任何問題,隻有經不起打擊的懦夫,才會用死來解脫。”

“可是我的痛苦卻非得用死才能解決。”彈弦老人說。

“為什麼?”

“因為我……”彈弦老人越說越小聲。

老蓋仙根本聽不見他在說什麼。“你說什麼?說大聲一點。”

彈弦老人的嘴雖然在動,但還是聽不清他在說什麼。他的頭卻越來越低,仿佛很痛苦似的。

“說大聲一點。”

老蓋仙急得想聽他為什麼隻有死才能解決痛苦,隻好湊去,在他的臉旁,大聲問:“為什麼隻有死才能解決你的痛苦?”

“因為……”老人抬起頭來,忽然一笑。“因為你不死,我就得死。”

這句話還未說完,彈弦老人已用三弦的弦纏住老蓋仙的脖子。

這一突來的變化,令陳老頭嚇的半死。

老蓋仙雙手想拉開弦線,但老人卻勒得更用力。老蓋仙的臉色已因不通氣,而漲得滿臉通紅。

雙腳一蹬,腰一提,整個人就從彈弦老人的頭上翻過去。

人一落地,脖子上的弦線也鬆脫。

老蓋仙想摸摸脖子時,老人手中的弦線已如鋼針般的刺了過來。

一刺一刺再一刺。

弦線在老人的手裏,就像劍在薛衣人的手裏一樣。

刺刺不離老蓋仙的喉嚨,一瞬間老人已刺出五五二十五刺。

老蓋仙差點閃不掉這密急的連環刺,好在麵攤裏,有很多的桌椅可以利用。

刺完二十五刺後,老人忽然停住,靜靜的望著老蓋仙,“好,不愧為‘想思劍客’。”

老蓋仙一楞,疑惑的望著老人。

“你--你是誰?”

老人安然大笑。

“今夜之前,沒人認識我。”老人說:“明天開始,人們將討論我。”

“你是專程來殺我?”

“是的。”老人笑著說:“你是我十三計劃的第一個。”

“十三計劃?”老蓋仙問:“什麼叫十三計劃?”

“到了閻王那兒,他一定會告訴你。”

“好。”老蓋仙也笑了。“我到了那兒,一定問他。”

“在你死之前,我讓你看一樣東西。”

彈弦老人從背後解下一個包袱。

原來他背後綁著一個包袱,老蓋仙剛剛沒注意到,所以也就沒看見。

包袱放在桌上,老人微笑中帶著得意神色,慢慢解開。“我保證你看了這個東西,一定不相信,一定會嚇一跳。”

“我已經活了五六十年了,該嚇的,早已嚇光了。”

“是嗎?”

老人終於解開了包袱。他伸手握住包袱內的東西,然後抬頭注視著老蓋仙。

他的手緩緩舉起,一道閃光隨之而出。

老蓋仙整個人突然楞住了。在老人的手剛離開包袱時,他就已瞧清那是什麼東西,但是心裏卻希望是自己眼花,等老人的手完全舉起,他已不能不信,所以他才會楞住,呆住。

不可能,這件東西怎麼會在他的手裏?

老蓋仙再睜大眼睛看個仔細。

沒錯。

老蓋仙不信的搖著頭,嘴裏喃喃的說:“怎麼可能?”

老人得意的笑著。“這就是幫助我完成十三計劃的主要工具之一。”

老人手上到底是舉著什麼,為什麼會令老蓋仙如此驚嚇?

這世上還會有什麼東西,能讓他吃驚不信?

彈弦老人手上拿的也不是什麼特別東西,隻是一件武器。

一件形狀比較怪一點的武器。

一件既不像刀,也不像劍,前鋒雖然彎曲如鉤,卻又不是鉤的武器。

老蓋仙注視著這件怪兵器,用一種有點發抖的聲音說著:“離別鉤。”

§§那一劍的風情(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