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狂花(3 / 3)

也就在那天,他第一次拿出“離別鉤”。

…… ……

楊錚翻開了地上的一塊木板,從木板下的地洞裏提出個生了鏽的鐵箱子。

鐵箱裏居然有個火折子。

楊錚打亮了火折,呂素文就看見了一件她從末看見的武器。

火折一打著,鐵箱裏就有件形狀怪異的兵刃,閃起了一道寒光,直逼呂素文的眉睫。

她不禁機伶伶打了個寒噤,忍不住問:“這是什麼?”

“這是種武器,是我父親生前用的武器。”楊錚神情黯然:“這也是我父親唯一留下來給我的遺物,可是他老人家又再三告誡我,不到生死關頭,非但絕不能動用它,而且連說都不能說出來。”

“我也見過不少江湖人,各式各樣的兵刃武器我都見過。”呂素文說:“可是我從來也沒有看見像這樣子的。”

“你當然沒見到過。”楊錚臉上充滿了驕傲。“這本來就是件空前未有,獨一無二的武器。”

“本來應該是劍的,可是我父親替它取了個特別的名字,叫做離別鉤。”

“既然是鉤,就應該鉤住才對。”呂素文問:“為什麼要叫做離別?”

“因為這柄劍無論鉤住什麼,都會造成離別。”楊錚望著箱中的離別鉤。“如果它鉤住你的手,你的手就會和腕離別,如果鉤住你的腳,你的腳就要和腿離別。”

“如果鉤住我的咽喉,我就要和這個世界離別了?”

“是的。”

“你為什麼要用這麼殘忍的武器?”

“因為我不願離別。”楊錚凝視著呂素文,“不願和你離別。”

他的聲音裏充滿了一種幾乎接近痛苦的柔情。“我要用這柄離別鉤,隻不過為了要跟你相聚,生生世世都永遠相聚在一起,永遠不再離別。”

…… ……

“我用這柄鉤,隻不過為了要跟你相聚。”這句話已留在呂素文的腦海中二十年了。

埋藏在她的心中二十年了。

二十年前,他帶著離別鉤離去時,她一句話都沒說,她寧可一個人孤孤單單的留在那個鬼地方,絕望的等待著他回來,也不願勉強留下他。

因為她知道他要去做的事是他非做不可的,如果她一定不願他去做,一定會使他痛苦悔恨終生。

她寧可自己忍受這種痛苦,也不願阻止她的男人去做他認為應該做的事。

--一個女人要有多大的勇氣才能做到這一點?

今天雖然沒有陽光,也沒有下雪,氣溫仿佛回升了一點。

呂素文仰首望了望天色。

光明已來到了大地。

她輕輕的歎了口氣,正準備下床時,忽然想起,平時這個時候,藍一塵早已在梅花林修剪梅花。

今天為何還沒見他出現?是不是昨夜晚睡,今早起不來?

或是病了?

呂素文疑惑的下床,披上晨衣,走出房門。

“藍大哥。”

沒有答聲,客堂上也不見藍一塵。

她走至他房門口,輕輕的敲敲門。

房內靜悄悄的,呂素文又再敲一次門,這次敲得比較用力。

還是無動靜。

她緩緩的推開房門,探頭一瞧。

棉被整整齊齊的放在床上,似乎沒有人睡過,難道昨夜他也一夜未眠?

呂素文走入房內,四處張望。

越望她的眉頭問號越多。

這是不曾有過的現象,藍一塵二十年來照顧著她無微不至,從沒有做過令他擔心的事。

為什麼今天一大早就看不見他的人影?

呂素文回身欲離去,突然發現桌上留有一封信。

拿起信攤開看,過了一會兒,呂素文倔強的眼睛裏已經濕潤了,淚珠從眼尾緩緩流出。

“二十年都熬過了,最後兩年我還在乎嗎?”呂素文喃喃的說:“藍大哥,你又何苦去破壞諾言?”

楊錚緩緩的走在梅林內。

舊地重遊,他臉上卻一點表情都沒有。

他就算是心裏有痛苦,有感傷,也絕不會露在臉上。

無論誰若受過他所受的痛苦和折磨,都已該學會將情感隱藏在心裏。

各種情感都隱藏在心裏。

但情感卻像酒一樣。

你藏得越深,藏得越久,反而越濃越烈。

他走得雖慢,也已走了三遍。

有風,風還是很冷,默默數著一朵朵梅花。

那棵樹上有幾朵梅花已開?幾朵未開?他都清楚得很。

他停足凝注著一朵還含苞的梅花,花苞上還留有昨夜的露水。

露珠晶瑩透剔,就仿佛是“她”的眸子。

帶有倔強的眼睛。

--“如果我比現在年輕十歲,我一定會這樣說的,一定會想盡千方百計留下你,要你拋下一切,跟我在這種鬼地方過一輩子。”

這是他聽到她所說的最後一句話。

當時如果她真的這樣做了,楊錚心裏也許反而會覺得好些,但是她很冷靜。

--一個人要付出多痛苦的代價才能保持這種冷靜?

楊錚的心在絞痛,他的臉還是沒有表情。

梅林裏充滿了寒冷而潮濕的梅花芬芳,泥土裏還留著去年殘秋時的落葉。

現在新葉已經生出了,古老的梅樹又一次得到新的生命。

--如果沒有枯葉,又怎麼會有新葉再生?

二十年來他費盡了所有力量,想盡了所有辦法,但仍找不出呂素文的蹤跡。

青龍會自從“帶”走呂素文後,就突然消跡,從此不見他們有任何行動。

呂素文是生?是死?這是楊錚一直擔憂的。

幾天前,在此地狄青麟突然出現,不但帶來了她的消息,也帶來了楊錚的唯一女兒--花舞語。

呂素文嫁給花錯,一定有她的苦衷。

他了解,也諒解,雖然沒有見到她,但已有她的消息,這就很滿足了。

楊錚仿佛歎了口氣。他舉步邁入小木屋,然後他就看見一個令他驚訝、歡愉的人。

這個人坐在桌子前的椅子,他穿著一件藍色的長衫,左臂的衣袖臨空在飄揚。

他的眼睛直直的注視著門口的楊錚。

楊錚也靜靜的望著他。

二人就這樣默默的凝視,也不知過了多久,楊錚才聽見自己的聲音在說:“我記得你也曾說過,會在此地等我回來?”

“是的。”

“想不到這個諾言,卻是二十年後才實現。”

“我也想不到。”

“舊友重逢,不能無酒。”

“有。”

獨臂老人拿出一瓶酒,對嘴就喝,喝了一大口,然後才將酒瓶丟給楊錚。

伸手一接,楊錚也喝了一大口,他抹了抹嘴角,笑著走向獨臂人。

坐下後,楊錚又喝了一口。“二十年來,你過得可好?”

“很好。”獨臂人摸了摸斷臂。“也習慣了一隻手的生活。”

楊錚望著他的斷臂。

這雙斷臂是被楊錚用離別鉤鉤斷的。

這個獨臂人當然就是藍一塵。

藍一塵很用心的凝視著楊錚。

二十年了,人生有幾個二十年?

但歲月的痕跡並沒有留在楊錚的臉上,有的也隻有將他眉宇間的那股狂傲磨掉了些。

在他的眼尾塗上一抹淡淡憂鬱。

楊錚也凝視著藍一塵。他發覺眼前這位人稱“神眼神劍”的藍大先生,已沒有往日的雄風了。

他現在就仿佛是一頭掉了牙的獅子卷伏在小山丘上,望著爪下的野兔任意嬉戲,想發威也無力了。

歲月在他的身上留下了太多的痕跡。

日已正中,但天色卻是一片蒼茫,天地間仿佛隻剩下一片灰蒙蒙。

遠山、流水、綠葉、紅花、都變得一片灰蒙,就像是一幅淡淡的水墨畫。

兩個人石像般對麵凝望,過了很久,藍一塵才開口:“當年一個小小的浦快,現在已是高高在上的南郡王。”

“我還是楊錚。”

“我卻已不是藍一塵了。”

“你是。”楊錚說:“你隻不過是被歲月掩蓋住你的光芒而已,如有必要,你一定可以突破掩蓋。”

“真的?”藍一塵的眼睛已有了光芒。

“我幾時說過假話?”

“現在,現在你就在說假話。”藍一塵說:“你現在就在虛偽。”

楊錚靜靜的望著藍一塵。

“明明急著想知道她的下落,她的近況,你為什麼不問?”藍一塵說。

楊錚知道他說的“她”是誰。“我了解她。”

“了解她?”藍一塵冷笑一聲。“二十年所受的痛苦,就換到了一句了解?”

楊錚無話,這二十年來他又何嚐不是活在痛苦裏。他所得到的代價又是什麼?

--傷人的話,為什麼總是令人心悚?令人心酸?

楊錚慢慢的倒了杯酒,慢慢的喝一口,慢慢的放下杯子,然後才慢慢的說:“你說過會在此地等我,可是我回來時,不但見不到你,連呂素文也不見了。”楊錚注視著他。“我問過你發生了什麼事嗎?我懷疑過你嗎?”

“沒有。”

“那是因為我相信你。”楊錚說:“就像我了解呂素文一樣。”

藍一塵也無語了,因為楊錚說的是事實,是真話。

“你不在此地等我,她不見了,任何一點都足夠令我暴跳如雷,可是我沒有。”楊錚心雖痛,臉上卻仍無表情。“因為你是我的朋友。”

“朋友”,多麼溫柔的兩個字,多麼可愛的兩個字,也多麼可怕的兩個字。

朋友就像一杯醇酒一樣,能令人醉,能令人迷糊,也會令人錯。

朋友雖是你的“親近”,但大部分是你的“敵人”,若不是你的朋友,又怎能知道你的“一切”。

但這世上很少有真能和你共生死的朋友。

連這樣的夫妻都很少,何況朋友呢?

自恒古至今,的確很少有真能和你共生死的朋友。

但這樣的朋友並不是絕對沒有。

有一點不可否認的,能令你“傷心”、“痛苦”、“後悔”的,通常都是“朋友”。

藍一塵笑了,在楊錚說出“你是我的朋友”時,他就開始笑了,笑望著楊錚。

“你在怪我沒有盡到做朋友的責任,怪我為什麼沒有全力保護呂素文?”藍一塵說:“你更怪她為什麼‘輕易’的離去。”

“天地會變,花會謝,樹會枯,又何況人呢?”

“你知不知道當年你離去時,這裏發生了什麼事!”

“大概知道一點點。”

“大概是多少?”

“我離開後,雖然青龍會的人找上門,也許你們打不過,但是為什麼不跑?”楊錚說:“難道你們忽然間忘記腿是用來跑的?”

“唉!”藍一塵長長的歎了口氣。“如果你知道當天來的人是誰,你就會慶幸今天我們還活著。”

“哦?”

“別的不說,光是其中的一個人,已經夠我們瞧了。”

“誰?”

“勝三。”

聽見這個名字,楊錚突然露出一種很異常的表情。

勝三也許並不姓勝,排行也不是第三,別人叫他勝三,隻不過因為經過他“處理”的人,通常隻有“三”樣東西能夠“剩”下來。

哪三樣東西呢?

經過他“處理”的人,通常的情況是-性命已經喪失,頭發已經拔光,眼睛已被挖出,鼻子舌頭耳朵都已被割下,牙齒指甲都已被拔掉,皮扶已被剝,四肢已被剁,甚至連骨頭都已被打碎。

那麼這個人剩下的還能有三樣嗎?

是哪三樣?

那是不固定的,勝三要他剩下哪三樣,他剩下的就是啊三樣。

他“處理”過一個人之後,通常都會為那個人保留三樣東西。

“我的心一向很軟。”勝三常常對人說:“而且我不喜歡趕盡殺絕。”

他還常說:“不管我做什麼事,我都會替別人留一點餘地,有時候我留下的甚至還不止三樣。”

有一次他為一個人留下的是一根頭發、一顆牙齒、一枚指甲,和鼻子上的一個洞。

“勝三?”楊錚異常的驚訝。“想不到青龍會居然能夠請到他?”

“不是請,他本就是青龍會的人”,藍一塵說:“而且是青龍會七月堂的堂主。”

“看來青龍會裏真是藏龍臥虎。”楊錚感慨的說。

“我本來是條龍,可是在青龍會我隻不過勉強算是一隻老鼠。”

這個聲音來自門外。

這個聲音而且很尖銳,就好像老鼠被踩了尾巴時的叫聲。

楊錚一回頭就看到一個人站在門口。

這個人看起來是個很和氣的人,圓圓的臉,笑起來眼眼好像是一條絲。

他現在就在笑,他的眼睛已經迷成一條絲,這條絲正對著藍一塵。

聽見聲音,藍一塵的臉色已經變了,看到人,他整個人就仿佛成了冰塊似的,不但白而且全身發冷。

看見這個人楊錚也笑了,他的眼睛仿佛也成了一條絲。

“為什麼別人說你是個‘處理’專家?”楊錚問。

“因為我的確是。”

“你處理的是什麼?”

“人。”

“人也要處理?”

“當然要。”門口的人說:“這個世界上最需要處理的就是人。”

“這倒是真話。”楊錚居然同意他的說法。“垃圾需要處理,糞便也需要處理,否則這個世界上就臭得不像樣子了,可是最需要處理的,還是人,有些人你不處理他,我可以保證這個世界一定會變得更臭。你說是嗎?勝三先生。”

“是的。”勝三回答:“你說的是哪些人?”

“我說的是那些犯了法卻不肯承認的人,自己心懷鬼胎卻拚命要揭發別人隱私的人,和那些明明應該受到懲罰,卻總是能逍遙法外的人。”楊錚直盯著勝三。

“這些人的確是該處理。”勝三臉色居然沒變。“可是有一種人更需要處理。”

“哪種人?”

“死人。”勝三說:“如果死人不處理,這個世界上還有人立足之地嗎?”

氣溫就在勝三出現時下降了好幾度。

寒意遍布小木屋每個角落。

“這一次你光臨此地,是要處理誰?”楊錚問。

“原則上是一個人。”勝三說:“不過多一兩個也無妨。”

“一個也是處理,二個也是處理,十個也是處理。”楊錚說:“既然要處理了,人多少都沒關係。”

“對極了。”

“現在唯一的問題是,你一個人如何處理我們兩個人?”

勝三隻笑不答。

本來很結實的小木屋,就在勝三一笑之間,忽然不見。

就算有良好工具,要拆這間小木屋至少也要半天時間,可是現在木屋卻一刹那間就被拆掉了。

被八九個已經發福的中年人,用手拆掉。

一行八九個人,踩著碎木頭從四麵“走”進了小木屋,每個人都已經有四五十歲了。

可是每個人的動作都很靈活矯健,走起路來的樣子,就好像一個十七八歲的市井少年,趾高氣揚,神氣活現,全身上下每一根血管裏的精力都仿佛隨時可以爆炸。

一行八九個十七八歲的強壯少年都用這種步伐和姿態走路,已經讓人覺得震驚了,何況他們都已是中年人。

何況他們剛才把一間小木屋變成一堆碎木頭的手法,又是那麼快,那麼準,那麼確實,那麼有效。

每一拗、每一撞、每一掌、每一擊、每一個動作的落點都在最準確的地方,絕對可以造成最大的破壞力。

如果他們對付的不是一間木屋,而是一個人,如果他們還是用這種方法去對付這個人,那麼他們所造成的殺害力和損害力,恐怕就隻有用“毀滅”兩個字才能形容了。

現在勝三愉快的看著他的夥計們。

楊錚看著這八九個中年人,他看得很仔細,每個人身上的每一個地方都仔細的看,就仿佛色狼在看一個脫光的處女一樣。

從勝三出現到小木屋被拆,藍一塵始終安安靜靜得坐在他原來的地方,看著這些人帶著一種異常沒靜的態度,用一種異常沒靜的步伐,慢慢的走進來。

不管這些人做了些什麼,藍一塵都覺得全身上下每一個毛孔都已經開始沁出了冷汗,每一根肌肉都已經開始收縮,甚至連一點感覺都沒有。

對於夥計們的做法和態度,勝三覺得很滿意。

他喜歡做這一類的事,但是他不喜歡有意外的情況,他的夥計們已經不多了,他希望他們都能活到八十歲。

現在的情況看起來雖然都已在他的控製之下,可是他仍然不願出一點差錯。

--幹他這一行的,出一點差錯就是死。

所以他一定要先問清楚,他當然是問楊錚。

“你的朋友是不是藍一塵?”

“是的。”

“你就是楊錚?”

“是的。”

“也就是楊恨的兒子,楊錚?”

“好像是的。”

“你會不會錯?”

“絕不會。”

“這麼樣看來,我好像並沒有走錯地方,也沒有找錯人。”勝三輕輕的吐出了長長的一口氣。

“你沒有。”楊錚也歎了一口氣。“你沒有走錯地方,也沒有找錯人,可是有一點你卻錯了。”

“哪一點?”

“你錯在不該把小木屋拆掉。”

就在楊錚這句話一完,勝三還沒來得及體會時,他已開始行動了。

楊錚的攻擊,不是對勝三,也不是對八九個中年人,而是一拳打向藍一塵。

他怎麼會出手打藍一塵呢?

楊錚的反常舉動,使得勝三和他的夥計們都楞住,都楞著看楊錚一拳打向藍一塵的肚子,很用力的一拳。

藍一塵沒有楞住,他已驚嚇住了。他也搞不懂楊錚為什麼要打他?

他也隻有眼睜睜的看著楊錚的拳頭打向他的肚子--很用力的一拳。

楊錚拳落下時,就好像屠夫的刀。

藍一塵現在的樣子就好像菜板上的肉。

這一拳大概是楊錚這一生中最用力的一拳。

他不能不用力。力量如果少了一分,就達不到他要的效果。

他要的效果是什麼?

就在楊錚用力的一拳將擊中藍一塵的肚子時,忽然化拳為掌,化擊為托。

他用力的將藍一塵托起,托出重圍,托向梅林。

藍一塵的人就像是石頭般的被楊錚托向梅林深處。

等勝三發覺不對時,藍一塵已消失在梅林裏。

然後楊錚就笑嘻嘻的望著勝三。“你現在應該知道錯在哪裏了?”

勝三臉上的表情就仿佛嘴裏被人同時塞三個山東大雞蛋似的。

八九個中年人依舊靜靜的站著,勝三沒有下命令,他們是不會動的。

楊錚輕鬆的坐下,輕鬆的拿起酒杯,一喝就是一杯。

“你出現時,我還在擔憂如何將藍一塵送出這地方,沒想到你的夥計倒幫了我的忙”楊錚說:“這個教訓告訴你,凡事有其利,必有其弊。”

天色如霧,寒風如針。

冷風從北方吹了過來,也帶來了北方的酷寒,也仿佛帶來了北方的哀愁。

又仿佛帶來了梅林深處的一聲慘叫。

在某種時間,聽到某種聲音,每個人的反應該都不一樣。

如果當你在夜深人靜時,走在一條窄巷中,這時如果傳來一聲“呻吟”的聲音,你的反應是什麼?

有的是驚訝,有的是楞住,有的是好奇,有的是不理,有的甚至會興奮,有的可能會哭。

可是不管任何表情和反應,都不會像楊錚現在這樣。

他本來很亮的眼睛忽然間黯了下來,他的濃眉已擴散,他的俊挺鼻子也已皺起來。

他的嘴唇已因用力而沁出了血,脖子上的青筋也一條一條突出。

他的臉色已變得很接近“死”的顏色。

--死的顏色是種什麼樣的顏色?

--死的顏色豈非是種無法形容的顏色?

當北風中傳來一聲慘叫聲,楊錚的表情就變了。

勝三也變了。他變得更開心,更得意。

這聲來自梅林深處中的慘叫聲,楊錚不但熟悉,而且知道是發自誰的口中。

他本以為剛才用力的一托,已經將藍一塵托到安全的地方。

至少他認為梅林是個安全地方。

現在呢?

當北風傳來慘叫聲,楊錚就知道錯了。

這是他一生中錯的第二次。

兩次都是同一個地方。第一次是將呂素文“安全”的放在這裏。

第二次他又以為梅林裏是“安全”的地方,所以才會將藍一塵送到梅林裏。

現在他已發誓,從今以後決不再犯錯。

第一次錯,已經讓他痛苦了二十年。

第二次錯呢?

難道又要他痛苦二十年嗎?

不!

楊錚已不容許再這樣了,他已沒有多餘的二十年了。

所以慘叫聲一傳來時,他的人已似箭般的衝向梅深處中。

就在他的身形剛飛起時,勝三和他的夥計也已飛起。

勝三和他的夥計們在空中交錯成一張網。

一張無法突破的網。

一張充滿危機的網。

然後這張網就像網魚般的罩住楊錚。

魚兒被網住時,是無法逃脫的。楊錚呢?

現在網已收緊,楊錚已在網中。

己入網的魚兒能逃掉嗎?

第十章 傳神醫閣

病人是種什麼樣的人?

這名詞也像很多別的名詞一樣,有很多種不同的解釋。

有的人解釋--

病人就是種生了病的人。

這種病人當然無可非議,但卻還不夠十分正確。

有時沒病的人也是病人。

譬如說,受了傷的人,中了毒的人,你能不把他們算做病人嗎?

不能。

每一代江湖中會出現一位大俠、英雄、一位嫋雄、一位神偷、甚至一位風塵奇女子。

因為江湖中的任何一段故事,都是由他們交構而成的。

每一個故事中都會有誕生、死亡、成名、受傷;所以,每一代江湖中也都會有一位神醫出現。

任何一代的神醫都很受人尊敬,但決不會比風傳神有名。

風傳神是這一代的神醫,他的名字卻在數代後還是常被人提起。

他是個什麼樣的人?為什麼那麼有名?

是他的醫術出名?或是他的人?

既然被稱為神醫,醫術一定沒話講,但他的名氣不是醫術,也不是他的人。

而是他的“事業”。

“傳神醫閣”是倚山而建的。

它的大門在山腳下,一進大門,入眼而來的是一條修得筆直的青石板大道。

大道兩旁種滿了奇化異草,也養了許多稀有的飛禽。

走完大道,就到了“第一重閣。”

第一重閣是個很大很大的大廳。大廳的正中內有一個不算小的流水池,池內當然也養了許許多多的魚。

大廳的左邊有一個很長的櫃台,櫃台內坐了四五位穿純白衣服的少女。

--傳神醫閣內的人,都是穿純白衣服。

這個長櫃台,醫閣內的人稱為“領號處”。

凡是到醫閣來看病的人,都得先到“領號處”登記,然後以先後領一個號碼牌。

大廳內到處擺滿了椅子和茶幾。領完號碼的人就坐在大廳內,等候呼叫號碼。

叫到你的號碼時,就從大廳右邊的一扇門走進去。

走進門就是一條建築得很典雅的長廊。

長廓盡處有一間房子,房內通常都有兩位到三位穿白衣服的年輕人。

他們都是從小就進入醫閣當學徒,等學到某種程度,就被派來這間“分科處。”

分科處的作用是當被呼叫到的病人進入後,裏麵的學徒會初步的問你哪裏不舒服?哪裏受傷?

然後再根據你的病況,將你送入“內科”或者“外科”。

“內科”就是凡體內的病痛都屬於內科,包括中毒。

“外科”當然就是指外傷,凡是所有武器所傷,斷腿斷手的,都屬於這一科,這一科還包括“整容”。

不管你是屬於哪一科的,隻要走出“分科處”,你又會進入一間布置很精致的房間。

這間房子醫閣內的人稱為“問診所”。

問診所內的學徒資曆和醫術,當然比“分科處”的學徒高明多了。

普通的病人到了這裏,學徒們看完你的病後,就會開張藥方給你。

然後你拿著這張藥方到“繳錢處”繳錢,等你繳完錢後就可以到“領藥口”去領藥。

這時你已完成了“傳神醫閣”的看病過程。

但有些病況較嚴重的患者,必須“留閣”醫治,他們就會將你送人“病房”。

病房有大有小,有精致有普通。有的是一人獨間,也有的兩三個人共住一間,最普通的是一堆人共處一室。

病房的好壞就得看你的“口袋”是不是付得起?

你越有錢住的病房就越精致,如果你是貧困人家,那隻好委曲你住眾人病房了。

風傳神很少親自看病。

隻有在遇到“特殊病況”,或是“特殊病人”時,才會出現。

今天他就遇到一位“特殊病人”,所以他親自來看病。

楊錚手腳都被木板夾住,躺要醫閣內的一間最精致的病房裏,他全身能動的隻剩下眼睛和嘴巴。

風傳神把完脈後,看著楊錚直搖頭。

“你說這些傷勢都是騎馬摔的?”風傳神問。

“嗯。”

“你的手腳都斷了,全身上下的骨頭至少斷了七十三根。”風傳神說:“世上真有這麼厲害的馬?”

“假的。”

楊錚隻有說實話了,任何人一看這些傷勢都知道不可能隻是“摔”的。

“我隻不過被八九個人‘小小’的揍了一頓而已。”楊錚輕輕的說。

“小小揍了一頓而已?”風傳神說:“將你這些傷勢分送在三條牛身上,它們都受不了。”

“我怎能和牛比?”

“是不能比。”風傳神說:“人家不會去打牛,隻會打你。”

“所以我才會躺在床上。”楊錚笑著說:“你幾時看過牛躺在床上?”

“別人受了這些傷縱然不死,也是哀叫連天,你卻還會笑。”風傳神又搖搖頭。

“笑也是過一天,哭也是過一天。”楊錚說:“人生歡聲已夠少了,我又何苦增加哀聲?”

“傳說你是個怪人,可是今日我卻覺得你不是怪人。”風傳神望著他。“你是狂人。”

“狂人也好,怪人也好,我就是我。”

“對,對。”風傳神說:“不管你是什麼人,你這一身的傷勢,就算一根骨頭休養一天,最少也要躺七十三天。”

如果不是有急事,躺在醫閣內的確是一件享受的事。

這裏山明水秀,鳥語花香,風光綺人,更何況又有很多笑容可掬的少女服侍著。

在這裏享受,不但要有時間,還要有錢。

--在這個世界上,你有錢就等於擁有了時間。

--可是你有時間,並不一定代表有錢。

因為這個世界上,有太多的不公平了。

今天難得有陽光。

藍天如洗,浮雲如怨--怨得好濃、好深。

楊錚的臉上雖然充滿了笑容,但如果你仔細看,一定可以看出他的笑容中帶有一種無法形容的痛苦。

一種無可奈何的悲哀。

藍一塵的死,是因為他的疏忽而造成的,也因為他的“認為”而形成的。

當他聽到梅林深處中傳來的那一聲慘叫聲,他不顧一切的飛起時,勝三和他的夥計們理所當然的會阻擋他。

所以當勝三他們織成的那一片網籠罩住楊錚時。

楊錚當然一定會不顧一切的“拚命”了。

小木屋的那一戰,如果你不是親眼目睹,你一定不相信那一戰的悲壯,那一戰的“不可能”。

那一戰的激烈已是無法用言語形容了。

那一戰也是近代武林中最慘痛的一戰

閃亮的拳頭交織,拳拳擊向楊錚。

拳頭怎麼會有亮光呢?

又不是刀,怎麼會有亮光?

一片交織而成的網,網住了空中的楊錚。

楊錚不能打,可是他能閃,又能閃過幾人呢?

他閃過右邊的三個中年人,左邊最高的那一個中年人雙拳已到了楊錚的小腹。

如果被打到,那楊錚就不會那麼舒服了。

可是他又怎能不被打到了呢?

所以他隻有拚命了。

他不閃,他故意挨上左邊中年人的一拳。

很重的一拳。

--很重的一拳,又有幾個人能挨得起?

突然間,楊錚忘了拳頭一樣可以打死人,也忘了自己不是鐵。

他就這樣的挨了左邊飛起的中年人一拳。

拳光中忽然有血花濺起。

血花飛濺中,有人大叫:“殺死他。”

有人怒罵:“不要讓他逃了。”

楊錚當然可能死。

這一點他當然也知道。

但他也知道,隻要他活著,就沒有人能在他麵前殺死藍一塵。

可是他錯了。

以他的血肉之軀,雖然可以擋住勝三和他的夥計們的攻擊。

但又怎能“及時”救了藍一塵?

就因為這樣,藍一塵才會死了。

也因為這樣,楊錚才會住進“傳神醫閣”。

左邊飛起的中年人的那一拳,很實在的擊中楊錚小腹。

楊錚也很高興的挨了那一拳。

因為那時勝三剛從他的右邊飛起。

他挨了那一拳,剛好“借機”可以“反應”而撞上勝三。

這一撞,當然會把勝三撞下去。

撞上了,楊錚也當然會“借機”把勝三扣住。

楊錚的手就在落地時,扣住了勝三的脖子,另一隻手就按在他肋下的穴道上。

誰也沒有分辨出那是什麼穴,但誰都知道那必定是個致命的穴道。

勝三被扣住,他的夥計們都立即停了下來,每個人的臉上看來,都像是被人重重在小腹上踢了一腳。

楊錚在笑,笑望著剛剛一拳擊中他的那個中年人。

“你現在總該明白我為什麼一定要挨你那一拳了吧!”楊錚笑得很開心。“因為挨了那一下,勝三就會不提防了。”

這是人之常情,眼看夥計們一拳得手,換做誰都會較鬆懈。

勝三歎了口氣。“你想怎麼樣?”

“也不想怎麼樣,隻不過想跟你談筆生意。”

“什麼生意?”

“用你的一條命,來換兩條命。”

“怎麼換?”

“這簡單得很。”楊錚笑著說:“我們若有一個人死了,你也休想活著。”

“我若死了呢?”

“你若死了,我當然也活不下去,但我怎麼舍得讓你死呢?”

“好。”

誰也沒聽懂這“好”字是什麼意思,隻看見勝三手裏忽然多出把刀,隻看見他手裏的刀突然刺下。

一刀刺在他自己的胸上。

楊錚是個老江湖。

老江湖若已扣住了一個人時,當然已算準了他已無法傷人。

楊錚算得很準,隻不過忘了一件事。

勝三雖然無法殺了他,卻還是可以殺了自己。

鮮血飛濺。

暗赤色的血漿從勝三胸部飛濺出來,雨點般濺在楊錚的臉上。

楊錚的眼睛已被血光掩住,然後他立刻聽到一片野獸落入陷井時的驚怒吼聲。

“哀兵莫打。”

這是兩國交兵時,最怕的事。

因為“哀兵”一定不怕死,情緒一定高昂,而且常常會做出令人意想不到的事。

這一點楊錚比誰都清楚,可是他不能不打。

勝三一死,他的夥計們個個都發瘋了,他們發狂的擊向楊錚。

淒厲的叫聲,淩亂的拳風,四麵八方的攻向楊錚。

他躍起,閃避,勉強的想張開眼睛。

但他還是連人都看不清,隻能看到一片血光。

他落下,再躍起,剛閃避右邊飛來的一拳,就覺得腿上一涼,好像並不太疼,但這條腿上的力量卻突然消失。

他的身子立刻往下沉。

他知道這一沉下去,就將沉入無邊的黑暗,萬劫不複。奇怪的是,他心裏並沒有感覺到恐懼,隻覺得有種說不出的悲哀。

他忽然想起了呂素文。

--一個人在臨死前的一刹那,心裏在想著什麼?

這句話沒有人能答複。

因為每個人在這種時候,想起的事都絕對不會相同。

楊錚想的是呂素文。想起了呂素文那雙帶有倔強的眸子,也想起了呂素文那顆火熱的心更想起她那一身白。

就在他臉上露出一絲微笑時,他的人已沉下了。

嘯聲清亮,如鷹唳九霄,盤旋而下。

刀光交錯,似如漩渦,又似湖中的漣漪,綿綿不絕。

突然間,一個人帶著雙刀自空中衝下,衝入拳陣中。

楊錚忽然有了種放鬆的感覺,覺得已可以放鬆一切,因為這時他已聽出那帶雙刀的人的聲音了。

他就這樣沉了下去,倒在地上,甚至連睛睛都懶得張開。

幸好他眼睛沒有張開。

他若張開看到現在的情況,心也許會碎,腸也許會斷。

閃亮的刀光交織。

勝三的夥計們個個眼睛已發紅,他們似已忘了自己是個有血有肉的人,也忘了刀是用來殺人的。

他們就這樣衝入刀光中。

刀光中濺起了血光。

已有兩個人倒下了,其餘的人竟仍不停的衝入。

雙刀再旋,漣漪再擴。

瞬間,帶雙刀的人全身已被鮮血染紅了。

酷寒中的嬌陽,懶洋洋的從窗外射了進來,照在床上楊錚的臉上。

也照在一旁的載天。

楊錚望著床邊的載天。

“我很早就知道你的武功很好。”楊錚說:“可是直到今天,我才知道你的雙刀更是一絕。”

載天笑笑。

“一個被稱為可怕的人,一定有他的可怕之處。”楊錚視線移向窗外。“勝三的可怕就是他的不怕死。”

“你和勝三又沒有什麼深仇大恨,他為什麼一定非要置你於死地?”載天問。

“因為他知道,縱然我沒有殺死他,回去後一定死得更慘,更可怕。”楊錚說:“青龍會置人於死的方法最少也有三十種,其中任何一種,都會讓人後悔為什麼要生下來。”

載天的目光也移向窗外。

“青龍會?”載天喃喃自語:“它是一個什麼樣的組織?為什麼近百年來從沒有一個人能揭發它?”

載天轉看著楊錚,接著說:“青龍會的首領如果沒有死,現在豈非已一百多歲?”

“你為什麼不當麵去問問他?”

“我很想。”載天說;“可惜他不願當麵見我。”

“說不定他已和你碰過麵了。”楊錚說:“隻是你不知道而已。”

這倒是實話,青龍會是近百年最神秘的組織。

連它有哪些“會員”都很難猜測了,更何況是首領。

說不定他是張三,或是李四?也說不定是你最熟悉的朋友。

更有可能是你最看不起的人。

總之“他”如果現出原形,一定會讓你嚇一跳。

“藍一塵是當場已死了?或是送到這兒才死的?”楊錚問。

“我趕過去時,他已氣絕了。”載天回答,“那時我急著送你來這裏,所以也把他帶過來了。”

“厚葬他。”楊錚淡淡說。

“已有人接手了。”

“誰?”

“傳神醫閣的規矩難道你不知道?”

“什麼規矩?”

“隻要進了傳神醫閣,唯一能離去的隻有一種人。”載天說:“活人。”

“那死了的人?”

“管埋。”載天說:“風傳神認為人在這裏死,是他的醫術不夠好,所以他唯一能補償死者家屬的,就是替他們辦葬禮。”

“這倒是奇聞。”楊錚說:“可是藍一塵不是死在這裏。”

“但他也進了傳神醫閣。”

“這樣也管埋?”

“是的。”

“我們想自己辦葬禮都不可以?”

“人既已死了,誰辦不都一樣。”載天苦笑,“隻要心誠就夠了。”

楊錚想想,覺得有理,也同意的點點頭。

“小木屋多久可以重建好?”楊錚問。

“你離閣時,保證可以看到和以前完全一模一樣的小木屋。”

房子塌了,可以重建,春天走了,明年還會再來,肚子餓了,隨時都可以吃。

人死了呢?

愛情淡了呢?

第十一章 一加一等於二

烤魚的香味早已迷漫了整個房間。

三條烤魚也早已進入了藏花的肚子,她的眼睛卻還是直盯著老蓋仙叉上的魚。

老蓋仙又回到了他那狹小、陰黯的房間,也回複到牢頭的身份。

“為什麼你烤的魚,總是和別人烤的不一樣?”藏花問。“同樣的魚,同樣的配料,同樣的烤法,可是效果就不一樣呢?”

“專心。”老蓋仙表情嚴肅的說:“凡事隻要專心,成果一定不同的。”

“專心的烤?”

“是的。”

“這兩個字說來容易,能做到的又有幾人?”

“你。”老蓋仙說:“你在吃魚時,豈非都很專心。”

“我想氣你時,也很專心。”藏花微笑著。“為什麼效果不佳呢?”

“那是因為我也很專心。”老蓋仙也笑了。“很專心的不理你。”

“照這樣說來,對於那件事我是不夠專心了。”

“哦?”

“否則鍾毀滅怎麼會死,死後怎麼又會連屍體也找不到?”藏花說:“整件事情看起來好像沒有什麼危險,可是我卻覺得危機四伏,處處充滿了陷井。”

“你覺得整件事情很複雜?”

藏花點點頭。

“你感覺好像身處濃霧中,不但看不見路,也摸不清四周?”

“是的。”藏花歎了口氣。

老蓋仙放下魚叉,凝視著她。過了很久才開口。“你太聰明了。”

“這話是什麼意思?”

“就因為你太聰明、大會想,所以你才會弄得如此糊塗。”老蓋仙說:“如果你稍微笨一點,稍為不要胡思亂想,事情就不會太困難了。”

“你越說我怎麼越頭大?”

“一加一等於多少?”老蓋仙忽然問起算法了。

“二。”

“五加三減七再加一等於多少?”

“你在考我算法?”藏花說:“還是二呀!”

“這就對了。”老蓋仙又重新烤魚。“同樣等於二,隻是算法不同而已。”

“你是說我對這件事的處理方法不對?”藏花眼睛一亮。“我用了複雜的方法?”

“對的。”

同樣一件事,不同人處理,結果一定也是不同的。

就好像一筆帳本一樣,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算法,每個人的算法都不同。

在江湖人來說,一筆帳隻有一種算法。

哪種?

你應該知道是哪種。

有的帳你隻有用血去算,才能算得清。

一點點血還不夠,要很多血。

你一個人的血還不夠,要很多人的血。

鍾半農的這筆帳要用多少血才能算得清?

如果要用二十個人的血才算得清,那鍾毀滅呢?

舊恨加新仇,又要用多少的血才能扯平呢?

不管是舊恨,或是新仇,這些都是鍾家的事,和藏花一點關係都沒有。

她隻不過是個好管閑事的人而已。

好管閑事的人算法,當然不須要用血去算。

真的不須要用血算嗎?

“你要到哪裏去?”老蓋仙詫異的望著藏花。

在吃完老蓋仙的第六條烤魚後,藏花抹了抹嘴,站起拍拍雙手,轉身就要走。

“這時已沒有烤魚了,而且我的肚子還沒有飽。”藏花說:“不再去找個人吃吃他,怎能對得我的肚子呢?”

“你真現實。”老蓋仙笑著說:“你想去吃誰?”

藏花望向門外的遠山。“我滿懷念杜無痕的‘雞尾酒’。”

老蓋仙忽然起身倒了兩杯酒,一杯遞給藏花,一杯給自己。

“我敬你。”

“幹什麼?”

“勸君更盡一杯酒。”老蓋仙一口仰盡。“此去陰冥多故友。”

“你在咒我死?”

“我沒有,是你自己說的。”

“我隻不過是要去找杜無痕而已。”

“這就對了。”老蓋仙迷起眼睛看著她。“你現在唯一能找得到杜無痕的地方,隻有入地獄了。”

“你是說--”

“是的。”老蓋仙說:“他已經死了兩天。”

“死了?”藏花微驚。“為什麼沒有消息傳出來?他又怎麼死的?”

“不知道。”老蓋仙說:“消息是載師爺封鎖的。”

藏花沉思著。過了一會兒才問道:“杜無痕埋在哪裏?”

“不知道。”

“不知道?”藏花更吃驚。“載天封鎖他死的消息,難道連他的人也消跡掉?”

“載師爺倒沒有這麼狠。”

“為什麼你說不知道?”

“不知道的意思就是說,杜無痕的屍體現在是埋了?還是沒有埋?我不知道。”

“誰知道?”

“風傳神。”

“風傳神?傳神醫閣的閣主,風傳神。”

“對的。”

“他怎麼又和杜無痕扯在一起?”

“杜無痕的死因隻有靠他才能查得出來。”

藏花又在沉思。這一次很快的就開口。“溫火先生呢?他是否--”

“沒有。”老蓋仙說。

藏花總算鬆了口氣。

“他沒有逃過。”老蓋仙說:“他一樣也死了。”

“你--”

藏花瞪大眼睛盯著他。

“我怎麼樣?你問我他是否,我回答說沒有呀。”

“我是問他是否也死了。”

“我以為你問他是否逃過一劫。”

如果目光能殺人的話,老蓋仙現在至少已被藏花殺了六百次。

久雪初晴,而且有陽光。

這種天氣是很令人愉快的,所以街上有了很多人,有的是搬張椅子坐在街旁享受著陽光。

有的是將換洗後的衣服,趕緊拿出來曬一曬。連小狗和野貓也都懶洋洋的趴在街上。

所有的人看來都很愉快,隻有一個人例外。

藏花現在的樣子就好像一個點燃的炸藥,隻要靠近她,保證會被炸得四分五裂。

幾個和藏花有交情的人,本來已舉手要和她打招呼,但一看見她臉上的表情,一隻舉起的手立即變為抓抓頭發,然後悄悄轉過身去。

笑嘻嘻的藏花已夠令人頭痛了,更何況怒氣衝天的她。

所以已有好幾個人輕輕的離開長街,就在這時,長街盡處忽然有輛馬車急馳而來。

健馬、華車、嶄新的車廂比鏡子還亮,趕車的手裏一條烏黑長鞭,在急風中打得劈拍作響。

藏花居然好像沒有看見,沒有聽見。

誰知馬車卻驟然在她身旁停下,六條大漢立刻從馬車上一擁而下,圍住藏花。

一個個橫眉怒目,行動矯健。“你就是那個狂花?”

“所以你們若是想找人打架,就找對人了。”

藏花從老蓋仙那兒受來的怒氣,正不知找誰傾泄,這六個大漢來得正是時候。

大漢們冷笑,顯然並沒有把她看在眼裏。

“隻可惜我們並不是來找你打架的。”

“不是?”

“我們隻不過來請你跟我們走去一趟。”

“唉!”藏花歎了口氣,好像覺得很失望。

“你也該看得出來我們不是怕打架的人。”大漢們神氣的說:“隻可惜我們的老板想見見你,一定要我們把你活生生的整個人帶回去,若是少了條路膀斷了腿,他會很不高興的。”

“你們老板是誰?”

“等你見了他,自然就知道了。”

有個大漢從身上拿出塊黑布。

“這塊黑布又是幹什麼的?”藏花問。

“黑布用來朦眼睛的,保證什麼都看不見。”

“蒙誰的眼睛?”

“你。”

“我明白了,因為你們不想讓我看見路?”

“這次你總算變得聰明了一點。”

“我若不蒙?或是不去呢?”

大漢們冷笑。其中一個人忽然翻身一拳,打在路旁的在棵大樹。

“格吱”一聲,大樹幹立即被打出一個洞。

“好厲害!”藏花拍拍手。“真厲害。”

大漢輕撫著自己的拳頭,傲然的說:“你看得出厲害,最好就乖乖的跟我們走。”

“你的手不疼?”藏花好像顯得很開心。

大漢更得意,另一條大漢也不甘示弱,忽然伏身,一個掃堂腿,埋在地下足足有兩尺的石磴子,立刻就被連根掃起來。

“你的腿也不疼?”藏花仿佛更吃驚。

“你若不跟我們走,你就要疼了。全身上下都疼得要命。”

“好極了。”

“好極了是什麼意思?”

“好極了的就是現在我們有理由打架了。”

這句話剛說完,藏花的手,一拳打碎了一個人的鼻子,一巴掌打掉了一個人七顆牙齒,反手一個肘拳,打斷了一個人的五根肋骨。

一腳將一個人跟踢球一般的踢了出去,另一個人肚子挨了一腳,已痛得彎下腰,眼淚、鼻涕、冷汗、口水同時往外流。

隻剩下一條大漢站著沒動,他已嚇呆了,全身上下都僵住,也濕透了。

藏花衝著他笑笑。

大漢想笑,卻笑得比哭還難看。

“你大概是今年我看到笑得最難看的一個。”

大漢立刻不敢笑。

“現在你們還想不想再逼我跟你們走?”

大漢立刻搖頭,拚命搖頭。

“好極了。”

聽見這三個字,大漢的臉上立刻像個苦瓜。

“這次你為什麼不問我‘好極了’是什麼意思了?”

“我……小的……”

“你不敢問?”

大漢立刻點頭,拚命點頭。

“不敢也不行。”藏花忽然板起臉,瞪大眼睛。“不問就要挨揍。”

“我……”大漢隻好硬起頭皮,結結巴巴的問:“好……好極了是什麼意思?”

“好極了的意思。”她笑了。“就是現在我已準備跟你們走了。”

藏花居然說完真的拉開車,準備上車,忽然回頭。“拿來。”

大漢嚇了一跳。“拿……拿什麼?”

“黑布。”她說:“就是你手上的那塊黑布,拿來蒙上眼睛。”

大漢立刻用黑布蒙住自己的眼睛。

“不是蒙你的,是蒙我的眼睛。”

大漢被她弄得不知如何是好,也不知道這人究竟是個瘋子,還是傻子?

藏花一把奪過大漢手裏的黑布,真的蒙上自己的眼睛,然後舒舒服服的往車上一坐,輕輕的歎了口氣。

“用黑布來蒙眼睛,真是再好也沒有了。”

藏花並不瘋,也不傻。

隻不過別人若想勉強她去做一件事。就算把她身上刺出十六、七個透明窟窿來,她也不肯。

她這一輩子中做的事,都是她自己願意做的,喜歡做的。

她坐上這輛馬車,隻因為她覺得這件事不但很神秘,而且很好玩。

所以現在就算別人不讓她去也不行了。

車在往前走,她忽然想起了鍾毀滅。

藏花不是沒有見過世麵的人,在她這一生中,什麼樣華貴美麗的地方都去過。

所以在馬車上,她已在猜這輛馬車會將她帶到一個什麼樣的地方?

什麼樣的地方她都想過了,就是沒想到“這種地方”。

她做夢也沒想到,這輛馬車會將她帶到“這種地方”。

風吹過的時候,死灰色的迷霧已迷漫了大地。

天也是死灰色的。

冷雪、濃霧、荒涼、沒有人,甚至連鬼都沒有。

這輛馬車居然將藏花帶到亂葬崗來。

蒼穹一片灰白,剛剛還有陽光,現在卻是一片濃霧,什麼都看不見了。

藏花慢慢的解開黑布,慢慢的下車,她雖然吃了一驚,臉上還是一樣在笑。

她就算心裏有恐懼,也絕不會露在臉上。

--無論誰若受過她所受的經曆,都已該學會將情感隱藏在心裏。

她受過什麼?

墳場的風,似乎比別的地方來得冷,冷得像刀,刀一般的刮過藏花的臉,也刮過荒墳,刮過墓碑。

墓碑有的已傾倒,有的已被風雪侵蝕,連字跡都分辨不出。

--填墓裏埋的人是誰?

這已不再有人關心了。

他們活著的時候,豈非也有他們的光榮和羞辱、快樂和悲傷。

但現在呢?他們已一無所有了。

--那麼做人又何必將生死榮辱,時時刻刻的放在心上?

藏花輕輕的歎了口氣,就在這時,她眼前的濃霧仿佛淡了些。

她隱隱約約望見霧中有兩三座巨大的帳蓬。

帳蓬的形式很奇特,有幾分像是關外牧民用的蒙古包,又有幾分像是行軍駐紮用的營帳。

每座帳蓬前,都起了一堆火。

三座帳蓬,三堆火。

藏花注視著三座帳蓬。忽然見中間那一座有人走了出來。

一個身穿黑衣的人,一身黑衣如墨,臉色卻冷如冰雪,頭上也白發蒼蒼的老人,手裏拿著張大紅貼子。

他一步一步走到藏花麵前,目光灼灼的望著她。

“花大小姐?”

“藏花。”

“這裏有一張請貼,是專程送來請花大小姐的。”

“有人要請我吃飯?”

“正是。”

“什麼時候?”

“就在現在。”

“什麼地方?”

“就在此地。”

“那倒方便得很。”藏花笑笑。

“不錯,的確方便得很,花大小姐隻要往前走幾步,就已到了。”

“主人是誰?”

“主人已在相候,花大小姐隻要進去必定可以看到的。”

“既然如此,又何必專程送這請貼來?”

“禮不可廢,請貼總是要的,就請花大小姐收下。”

黑衣老人手一抬,手上的請貼就慢慢的向她飛了過去,飛得很穩,很慢,就好像下麵有一雙看不到的手在托著一樣。

藏花笑了笑,伸手一接,才淡淡的說:“原來閣下專程送請貼來,為的就是要我看看閣下這手氣功的。”

“花大小姐見笑了。”

主人赫然是廣東龍五。

廣東龍五斜倚在他的虎皮軟榻上,盯著藏花,就像要在她臉上釘出兩個洞來。

連藏花自己都覺得臉上仿佛已被釘出兩個洞。

她從未看見過這麼樣的眼睛,也從未看見過這麼樣的人。

她想象中的廣東龍五,也不是這樣子的。

廣東龍五應該是什麼樣的人呢?

當然一定很高大、很威武、很雄壯。也許已滿頭白發,但是腰幹還是挺得筆直,就好像你在圖畫中看到的天神一樣。

他說話的聲音也一定像是洪鍾巨鼓,可以震得你耳朵發麻,等到他怒氣發作時,你最好的法子,就是遠遠離開他。

藏花真想見見他發怒時的表情,和聽聽他發怒時的吼聲。

可是他想錯了。

她一看到廣東龍五,就知道無論誰想激起他的怒火,都很不容易。

--隻有從不發怒的人,才真正可怕。

他臉色是蒼白的,頭發很稀,胡子幹幹淨淨的,須發都修飾得光潔而整齊,一雙手也保養得很好,令人很難相信這雙手會殺過人。

--就好像某些人士很難相信妓女也曾是個處女的道理一樣。

他穿得很簡單,因為他知道已不必再用華麗的衣著,和珍貴的珠寶來炫耀自己的身份和財富。

巨大的帳蓬裏,寂靜無聲,除了藏花和廣東龍五外,沒有別的人。

藏花已進來很久,隻說了五個字。“我就是藏花。”

廣東龍五連一個字都沒有說,若是換了別人,一定會認為他根本沒有聽見自己的話。

但藏花並沒有這麼想。

有種人是從來不會說錯一句話,他顯然就是這種人。

--奇怪的是,這種人偏偏通常是說錯一萬句話也沒關係的。

藏花知道他必定是要拿定主意後才開口,藏花正在等著。

站著在等。

廣東龍五終於伸出手來,指了指對麵的一張狼皮墊。

“坐。”

藏花就坐下。

藏花拿起酒樽喝了一口。

廣東龍五也取起麵前的玉杯,緩緩的喝了一口,目光突然如劍光般的轉向她。

“你知道我是誰?”

“這世上有幾個廣東龍五?”藏花笑了。

“你不怕?”

“我為什麼要怕?”藏花的聲音如驚啼。“何況是你請我來的,我是客人,哪有主人殺客人?”

“知道我為什麼請你?”

“鍾毀滅?”她反問。

廣東龍五劍光般的眼睛緩緩弱了下來,但仍凝視著藏花。

“我喜歡幹脆的人,也喜歡聰明的人。”他說:“你兩者兼之。”

“謝謝。”

“你能不能讓我見見他?”

“不能。”

“為什麼?”

“因為我不知道他的人在哪裏?”

藏花的目光又如劍光般的亮起來。“是不是你從地牢裏將他帶出來的?”

“是的。”

“是不是他帶你到獅子鎮?”

原來鍾毀滅失蹤的地方,就叫獅子鎮。

“是的。”

“那你還說不知道他的人在哪兒?”

“因為到了獅子鎮以後,他就被劫走了。”

“誰劫了他?”

“青龍會。”

“青龍會?”

“是的。”藏花點了點頭。

廣東龍五目光直盯著她,仿佛在打量著藏花話的真實性。

藏花也回望著他,神色自然。

三座巨大帳蓬搭在亂葬岡的正中央。

天色依然一片灰蒙蒙。

廣東龍五依然盯著藏花,過了很久才伸手拿起玉杯,輕輕啜了一口。

“你的話很難令人相信。”他說:“可是我卻相信了。”

“我說的本來就是實話。”

廣東龍五的目光移向燈光處。“看來我於青龍會一戰勢在必行。”

“等我跟他算完帳後,你再打他好不好?”

“你想和青龍會鬥?”

“不是想,是一定。”藏花說:“他們在我麵前將鍾毀滅帶走,就是不給我麵子,這種事我怎能善罷甘休呢?”

“如果你想多活幾年,最好打消這個念頭。”

“你是說我的武功不行?”

“是的。”

“哼!”藏花冷笑一聲。

“你今年已經有多大年紀?”廣東龍五忽然問起她的歲數。

藏花雖然不知道他為什麼忽然問這句話,還是回答說:“二十。”

“你幾歲開始練武的?”

“三歲。”

“你隻不過練了十七年武功,就已敢和青龍會交手?”

“我就算隻練過一天武功,就已敢和青龍會一較高低。”

“好。”廣東龍五突然縱聲長笑。“好硬的骨頭,好大的膽子。”

長笑聲中,他身子忽然從斜榻上騰空飛起,就像是下麵有雙看不的手在托著他似的。

藏花情不自禁的站了起來。她認得出這一招正是傳說中“天龍五式”裏的第一式“潛龍升天”。

但她卻從未想到世上真的有人能將輕功練到這樣的火候。

誰知道廣東龍五身子騰空,居然還能開口說話。“小心你的左右青靈穴。”

“青靈穴”是在兩肱內側之下約三分之一處,若被點中,肩臂不舉,不能帶衣。

但你若不將雙臂舉起,別人也根本無法點中你這兩處穴道。

藏花冷笑著,在心裏想:“我就算不是你的敵手,但你若想點中我的青靈穴,隻怕還不容易。”

她下定決心,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絕不將雙臂舉起。

以廣東龍五的身份地位,既然已說明要點她的青靈穴,自然絕不會再向別處下手。

空中的廣東龍五忽然間已到了藏花麵前,一股強勁的風聲,震得她衣襟飄飄揚起。

她身子一轉,剛想著借將這一股力量化開,隻見廣東龍五的右手已朝她的左右肩井穴拍來。

“拍,拍。”兩響,她的兩條手臂再也抬不起來。

廣東龍五不知何時已又躺在軟榻上,神態還是那麼悠閑,就好像剛才他不曾動過手。

藏花急得臉都紅了,大聲叫道:“你點的是我的肩井穴,不是青靈穴。”

“這倒用不著你說。”廣東龍五淡淡的說:“肩井穴和青靈穴,我還分得出。”

“以你這樣的人,說出來的話也不算數。”

“我幾時說過要點你的青靈穴?”

“你剛才明明說過?”

“我隻不過要你留意而已,和人交手時,身上每一處穴道都該留意的。”廣東龍五就好像師父在教訓徒弟。“何況武功一道,本以監敵應變,機智圓通為要,我點不中你的青靈穴,自然就隻好點你的肩井穴。”

他喝了口酒,接著又說:“反正你兩條手臂還是一樣無法舉起,我又何苦要點你青靈穴?你若連這道理都不懂,就算再練一百七十年,也一樣無法成為高手的。”

藏花已氣得說不出話來。

“你不服氣?”

“不服。”藏花咬著牙。

“好。”

好字出聲,隻見他的手一揚,也不知是什麼東西從他手中發出,打中藏花神封穴上。

她隻覺一股力量自胸口布達四肢,兩條手臂立刻可以動了。

隔空打穴,已是江湖中極少見的絕頂武功,想不到廣東龍五竟能“隔空解穴”。

藏花雙手剛可以動時,忽然覺得一陣暖風吹來,左右青靈穴上麻了麻,兩條手臂又無法動了。

再看廣東龍五已又躺回原位,神情依舊好麼悠閑。

藏花望著他,忽然笑了起來。

“你笑什麼?”廣東龍五微楞。

“我笑你的武功。”

“我的武功不好?”

“好,真好。”藏花笑著說:“就算青龍會首領的武功比你厲害十倍,我還是要找他。”

“你不怕死?”

“怕。”藏花說:可是怕是一回事,找又是另外一回事。

“你找定了?”

“找定了。”

第十二章 罌粟的傳說

在“傳神醫閣”的東北角處,有一幢房子,平時很少有人跡。

醫閣內的人都盡量不走到此屋,如有必要時,也隻是匆匆而來,辦完事就匆匆而走。

這幢房子隻有一位又聾又啞的老頭在看管,醫閣內的人都叫他“啞叔”。

這幢房子的門口上,掛著一扁額,上麵寫著三個字:太平屋。

因為被送到這裏的人都很太平,他們不會吵,不會爭,也沒有七情六欲。

--死人是不會吵的,不會爭,也沒有七情六欲。

所以死人都是太平的。

這間“太平屋”也就是停放屍體的地方。

杜無痕、溫火和藍一塵的屍身都停放在裏麵。

啞叔手持一把點燃的香,走進太平屋。

外麵雖然是大白天的,但太平屋內卻是陰森森,光線也陰暗得很。

待在裏麵,就算穿十件厚衣服也都會兩腿發抖。

啞叔隻穿一件粗布衣,他走入屋內,隻見杜無痕、溫火和藍一塵各自停放在一個長形台子上。

啞叔走至藍一塵腳前,將二根香插在台子上,然後又走至杜無痕處,一樣插上二根香。

等溫火的二根香插完後,啞叔毫無表情的走了出去。

三個人六根香,清煙緩緩繚繞。

不管你生前是英雄?乞丐?是大官?是貧民?死後也都一樣了。

也隻是換來二根香,一座孤墳而已。

--所以做人又何必太斤斤計較?

陰森、寂靜的太平屋內,忽然傳來一聲很輕微的響聲,“咕”的一聲。

隨著響聲後,溫火的長台突然下沉。

隻一會兒的時間,就看不見溫火了,他已完全沉入地下。

又過了一會兒,“咕”的一響,長台又升上來,但上麵已不見溫火。

他的人到哪兒?

在這很“太平”的屋子內,為什麼會出現這種事情?

人已死了,難道屍體還有利用價值?

他的屍體沉入地下,難道地下裏有著秘密?

如有秘密,又是種什麼秘密呢?

是有秘密。

是一種會讓人不相信的秘密。

就在太平屋的地下又有一間很奇特的房間。

房間內也有一個長形台子,這個台子不是木頭做的,而是用白鐵做成的。

白鐵長台旁有好幾個白鐵做成的小幾。

小幾上擺著各式各樣的怪東西,有小刀,有鉗子,有斧頭狀的小斧,也有狀似鋸子的小鋸,更有剪刀和針,有針當然也有線了。

有二個白鐵小幾上,全放著瓶瓶罐罐,有高的,有矮的,有圓也有扁,還有些怪狀的瓶子。

瓶內都裝有各種顏色的液體。

房間雖在地下,卻比上麵更亮,它的四周都裝滿了孔明燈。

房內充滿了各種藥味。

剛剛沉下的溫火屍體,此刻就擺在鐵長台上。

此間房子是幹什麼用的?

為什麼裏麵有那麼多怪東西?

房內四周不但沒有窗戶,也沒有門。

在“門”處的牆壁,因上升,所以才會出現一個門。

然後在門處走出了一個人。

風傳神穿著一身草綠色的長服,口鼻之處帶有一個草綠色的布罩。

頭發用一頂草綠色的帽子戴著,手上套著一個透明的手套。

他緩緩的走至長台,眼色凝重,但又帶有興奮的望著溫火。

他雙手用力的握了握。骨頭因彎曲而發出“咯、咯”的響聲。

然後伸手將溫火的衣服脫掉,隻一會兒的功夫,溫火已如初生嬰兒般的躺在白鐵台上。

風傳神拿起一把小刀,用另外一雙手熟練的按了按溫火肚子。

等按到滿意的地方,才用小刀劃開溫火的肚子。

刀子雖小,卻很鋒利。毫不費力的就割開溫火的肚子。

風傳神放下小刀,拿起一把鉗子熟練的夾起腸子,然後用另外一隻手又拿一把剪刀,將腸子剪斷。

被剪斷的腸子,風傳神將它放入一個裝有淺紅色液體的圓罐子裏。

不出半個時辰,溫火的內髒已都被風傳神分割開,而放入那些奇怪的罐內。

風傳神長長的吐了口氣,滿意的望著罐內的內髒。

風傳神走至一盞孔明燈前,伸手扭了扭燈架,然後燈旁就出現了一個櫃子。

櫃子內放著十幾瓶的小罐子,還有一大團寬藥十公分的布條圈。

小罐子內裝有各種不知名的藥粉。

風傳神拿出一瓶裝有深咖啡色藥粉的小罐子,旋開瓶蓋,將藥粉倒入已空的肚子內。

蓋好蓋子,放回櫃內,風傳神拿起針線,一針一針的將已割開的肚子縫住。

布條圈是用一根細又長的棍子當軸,風傳神拉起布條頭,從溫火的腳開始一圈一圈的纏起。

瞬間,溫火已被布條纏滿了,整個人看來就宛如被布包起一樣。

另一盞孔明燈,風傳神摸了摸它的燈架,當然又是出現一個框子。

風傳神從框內拉出一個人形的盒子,打開盒蓋,抱起溫火,放入盒子內。

合上蓋子,風傳神提筆在蓋上標明了號碼和日期--七十三。十月初五。

十月初五就是今天。

七十三又代表什麼?

是第七十三個被解割的人?還是要放七十三天?

人形盒子已被放入原來的框子內。

風傳神望了望四周,覺得很滿意了,才轉身又扭了扭另一盞孔明燈。

門又出現,他疲倦的走出。

疲倦的走入黑暗中。

雖然沒有陽光,但也沒有昨日那麼寒。

載天的衣服也比穿得比昨日少。

他就坐在風傳神的對麵。

他們兩個人之間隔了一張桌子。

一張略為彎彎的桌子。

桌子是用檀木做的,又大又精細,一看就知道價錢很貴。

這間房子是風傳神用來“辦公事”的地方,也是他接見“貴客”的場所。

“杜無痕他們是被什麼毒死的?”載天問。

“在我國鄰近的一個很熱的國度裏,有一個地方叫‘金三角’,那裏盛產一種叫罌粟花。”風傳神說:“他們又稱為‘善惡果’。”

身為“現代”的人,當然知道這就是為害人類的毒品。

有的人說它是上帝的使者?也有人說這它是撒旦的門徒?

回顧人類幾千年的文明演進,罌粟與人類曆史的關係微妙而密不可分。

當我們麵對這外形纖柔,色彩繽紛的罌粟時,禁不住要問:“它是造物主賜予人類的恩惠?還是對人類的詛咒?”

在充滿了尚武崇俠的時代理,人們視罌粟為止痛仙丹。

在許多宗教的儀式裏,罌粟也是被說為“靈丹”的神方。

罌粟實在是一種很怪的藥方,用得適量,那實在是一種良藥,能止你任何病痛。

但一旦被濫用,對人類社會的毀滅,又不是用言語可以形容的。

一點一點的讓你食用,不用多久你就會上癮,成為癮者後,即使活著,也已拋棄尊嚴,出賣肉體,過著作賤形骸的日子。

如果一次用量過度,心髒會急速麻醉而停止跳動,認外表是查不出死因的。

“杜無痕和溫火就死在罌粟上?”載天問。

“是的。”風傳神說。

“是他自己服食?或是被強迫?”

“不是。”風傳神的目光望向遠方,聲音也仿佛來自遠方。“他們中的這種罌粟不是用吃的,而是一種氣體。”

“氣體?”

“對。瞬間從人的身上毛細孔進入,然後人就在不知不覺中死亡。”

“你的意思是,罌粟被提練成一種氣體,將這種氣體散布在空氣中,人隻要一接觸到帶有這種氣體的空氣,就會立刻死?”

“是的。”

“誰有這麼大本事,能提練出這種氣體?”

“你知不知道五麻散?”

“五麻散?”載天說:“那是華陀的秘方,華陀死後,就失傳了。”

“可是有個人卻決心要將這種配方的秘密再找出來。”風傳神一字一字的說:“他花了十七年的功夫,嗜遍了天下的藥草,甚至不惜屍他的妻子和女兒做試驗。”

“他成功了?”

“不錯,他成功了。”風傳神慢慢的點點頭。“可是他的女兒卻已經變成了瞎了,他的妻子也發了瘋。”

風傳神的雙眸仿佛有了一絲落寞。接著又說:“聽說他的兒子是第一個為了那五麻散而犧牲的人。”

“這個人是誰?姓什麼?”

“不知道。隻不過他在跳河之前,將這秘方傳給了一個人。”

“他跳河?自殺?”載天吃驚的問。

“你的妻子兒女若是因為你而變成那樣子。”風傳神注視著他。“你也會跳河的。”

載天想了想,同意的點點頭,接著又問:“他將秘方傳給了誰?”

“姓段,叫段十三。”

“段十三?”

“他有十三把刀,都是救命的刀。”

“我怎麼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個人?”

“因為隻要燕十三活著,他就不敢露麵。”

“你說的是那奪命燕十三?”

“是的。”

“他不是死了嗎?死在自創的奪命第十五式劍法?”

“是的。”

“燕十三已死,段十三為何也沒露麵?”

“因為段十三也死了。”

“段十三也死了?”載天疑惑的問:“誰殺了他?”

“燕十三。”

“你越說我越糊塗了。”載天說:“段十三不是一直在躲著燕十三?為什麼又會被燕十三殺死?”

“因為段十三就是燕十三。”

日已垂西,變得更紅。

醫閣內的百花爭豔,夕陽更豔麗。

在黑暗籠罩大地之前,蒼天總是會降給人間更多光采。就正如一個人在臨死之前,總會顯得更有善心,更有智慧。

這就是人生。

--如果你真的已經能了解人生,你的悲傷就會少了些,快樂就會多些。

載天茫惑的眼睛裏忽然有了光,忽然長長吐了口氣,喃喃自語。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風傳神也長長歎了口氣。“我知道你一定會明白的。”

“一個人如果要成為劍客,就要無情。”載天說:“可是那個人在跳河之前將醫術傳給了他,就等於在他心中種下了一棵‘情’的種子。”

風傳神同意的點點頭。

“所以才有了段十三。”載天的聲音也仿佛來自天空。“燕十三殺人,段十三救人,兩個本就是不同性格的人,難怪段十三要躲燕十三。”

“不錯。”

“燕十三和三少爺謝曉峰的那一戰是勢在必行。”載天出神的望著窗外寒風中的夕陽。“謝曉峰中了毒,本已無救,段十三卻救了他。”

“也唯有五麻散才能救得了三少爺。”

“燕十三的最厲害的劍法並不是他的‘奪命十三劍’,而是十三劍中的第十五種變化。”載天說:“普天之下,絕沒有任何人能招架閃避。”

“三少爺也不能?”

“不能。”

“可是他並沒有用那一劍殺了三少爺?”

“那一劍若是擊出,三少爺必死無疑。”載天輕輕歎了口氣。“隻可惜到了最後一瞬間,他那一劍竟無法刺出來!”

“為什麼?”

“因為他心裏已沒有殺機。”

“燕十三一心想殺三少爺,為什麼要到了最後關頭反而沒有殺機?”

“因為段十三救過三少爺的命。”載天說:“雖然段十三和燕十三是不同性格的人,但在他內心深處的那一棵‘情’的種子,卻已發芽了。”

“如果你救過一個人的命,就很難再下手殺他。”風傳神說:“因為你跟這個人已經有了感情。”

“對的。”載天點點頭。“這是種很難解釋的感情,也隻有人類才會有這種感情,就因為人類有這種感情,所以人才是人。”

“就算燕十三不忍心下手殺死三少爺,也不必死的!”

“本來我也想不通他為什麼要死!”

“現在你已想通了?”

“因為在那一瞬間,他心裏雖然不想殺三少爺,卻已無法控製他手裏的劍。”載天說:“因為那一劍的力量,本就是任何人所不能控製的,隻要一發出來,就一定要有人死在劍下。”

--每個人都難免會遇見一些連自己都無法控製,也無法了解的事。這世上本就有一種人力都無法控製的神秘力量存在。

“他想毀的,並不是他自己。”載天接著說:“而是那一劍。”

“那一劍既然是登峰造極,天下無雙的劍法,他為什麼要毀了它?”

“因為他忽然發現,那一劍所帶來的隻有毀滅和死亡。”載天同情的說:“他絕不能讓這樣的劍法留傳世間,他不願做武學中的罪人。”

“可是那一劍的變化和力量,已經絕對不是他自己所能控製的了。”風傳神神情嚴肅而帶有悲傷。“就好像一個人忽然發現自己養的蛇,竟是條毒龍,雖然附在他身上,卻完全不聽他指揮,他甚至連甩都甩不掉,隻有等著這條蛇把他的骨血吸盡為止。”

載天的眼睛裏也露出悲意。“所以他隻有自己先毀了自己。”

“因為他的生命骨肉,都已經和這條毒龍溶為一體。”風傳神黯然的說:“因為這條毒龍本來就是他這個人的精華,所以他要消滅這條毒龍,就一定要先把自己的毀滅。”

這是個悲慘和可怕的故事,充滿了邪異而神秘的恐怖,也充滿了至深至奧的哲理。

這故事聽來雖然荒謬,卻是絕對真實的,絕對沒有任何人能否定它的存在。

一代劍客燕十三的生命已經被他自己毀滅了,所以段十三也死了。

燕十三所創出的那一著天下無雙的劍法也已同時消失,段十三的五麻散和醫術一樣不見了。

這就是人生。

人生中本就充滿了矛盾,得失之間,更難分清。

名劍縱然已消沉,可是劍仍在。

醫術呢?

靈藥呢?

人類的進步之所以緩慢,就因為有這些因素在。

“五麻散也就是從罌粟中提練出來的?”載天注視看風傳神。

“是的。”

“劍客已亡,劍法已失。”載天說:“五麻散也回歸大地,如今又是誰將它再度找出來?”

載天不等風傳神回話,接著又說:“難道又是一個使妻子發瘋,使女兒發狂的人?”

不知道。

--這個答案到目前為止,沒有人能答得出來。

落葉在寒風中飄蕩,掙紮。

載天凝視著風中的落葉,神情仿佛也有了落寞。

“如果死人也有知覺,燕十三現在是不是寧願自己還活著,死的是三少爺?”風傳神喃喃自問。

這個問題,同樣無人能回答。

秋風瑟瑟,風傳神的心情也同樣蕭瑟。

“燕十三真的能死而無憾?”

“是的。”載天回答。

“你相信他殺死的那條毒龍,不會在別人身上複活?”

“會。”載天說:“也不會。”

“這是種什麼回答?”

“如果說這世上還有人能同樣使出那一劍來,那個人當然一定是三少爺。”

“所以劍鋒割斷燕十三咽喉的那一瞬間,他的眼睛裏已不再有恐懼,在那一瞬間,他的眼神忽然變得清澈而平靜。”風傳神望著遠方。“因為他已將一棵‘毒龍’的種子種在三少爺的心深處。”

--這棵種子遲早有一天會發芽的,等到到一天來臨時,也就是“毒龍”複活之時。

這條毒龍會在三少爺身上複活嗎?

燕十三寧死也不願殺死自己救過的三少年,為什麼還要將一棵“種子”留在三少爺的心深處?

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