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無意打破沙鍋問到底,我想,真的也好,假的也好,半真半假也好,橫豎這是一個陷於極度痛苦的女人,我為她感到難過和羞愧,同時也感到深深自責,如果不是四年前那場車禍,她如何會潦倒、胡鬧到這個地步?我有心幫助她,但我能幫助她實現一個女人的價值嗎?自從成了殘疾人之後,她時時刻刻試圖向熟人證明她任希的女人的價值,母親的價值,平心而論,她的要求並不過分,在她看來,這是一個女人最基本的生存價值,你們男人有事業心,未必理解孤苦伶仃的任希的這種敏感和虛榮。
“當天晚上,我好不容易留住任希,我陪她喝酒,喝到淩晨三點半,任希醉了,眼睛發直,但人還清醒,我發現一向不肯認輸的她此刻徹底認輸了,完完全全垮了,她淚水漣漣,拉著我的手,拍拍,結結巴巴說:‘好妹子,虧你還把我當個人,容忍我的臭脾氣,命中注定,這是前世造的孽,要是車禍是別人造成的,我早就見閻王爺了。我,死不足惜,活著如同煎熬,隻有一件放心不下,你要答應我,接替我,照顧好老張和孩子,別擔心,我一時死不了,我要親眼看見你和老張結婚!’我當然不會答應她,我說:‘我不當這個小三兒,你去看看心理大夫吧,把心中的疙瘩解開,和老張重新開始,老張沒有再婚,可見他心裏仍有你。’任希嗯了一聲,說:‘不可能,我了解我自己,哪怕這會兒想通了,過不了多久又會舊病複發,複發的結果是老張和孩子受更大的傷害,不如趁早死了這條心,放他們一條活路,這樣我就不至於被咒入十八層地獄。告訴你,老張過去夜夜有求於我,生性又軟弱,我吃定了他,怕是一輩子都改不了欺負他的習慣!咳,我真的沒有活下去的價值了,我沒有文憑,做女強人不夠格兒,站了十幾年的櫃台,按說做好賢妻良母總是可以的吧,不行,我沒有那個德行,與老張結婚後,他沒少慪我的氣,孩子夾在中間可憐巴巴,遭遇車禍是我的命,我的大限,你瞧我現在這副邋裏邋遢討人厭的鬼相,倒嫖恐怕都沒人要,我成了不齒於人類的狗屎堆!不過話要說回來,’任希眼睛忽而一亮,‘從前我可是人見人愛的美少女,記得在學校念書時,我為人活潑開朗,喜歡唱歌兒,差不多的樂器都能上手,因此老有男同學給我遞紙條,甚至為我打起來,有一個傻大個兒最有意思,姓趙,拉小提琴的,對我特別好,天天跟在我的屁股後麵,跟屁蟲似的。他行事像小孩,愛賭氣,學著普希金要與人決鬥,拿一把削鉛筆用的小刀找人決鬥,你不覺得可笑嗎?那麼大的個兒,手裏攥著一把削鉛筆的小刀嗷嗷叫,要與人家拚命,真是傻到了家,傻得好可愛,好了,不說這些了,我困了,頭痛欲裂,我去睡一會兒,你也歇著吧!’
“任希似乎獲得了寧靜,很快進入了夢鄉,可是我卻緊張得睡不著,這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嗎?次日中午,我叫醒她起床吃飯,吃完飯,我實在不放心她回家,可她堅持要回家,我攔不住,她摸摸我的臉,說:‘你放心吧,我想通了!’
“任希走後,我反複琢磨‘你放心吧,我想通了!’這八個字兒,我的右眼皮跳得很厲害,成天心慌意亂,我聯想起她多次托我替她開安眠藥,我想,她肯定早就在搜集安眠藥。我天天幾次給她打電話,胸口怦怦亂跳,生怕沒人接,好了,我把話說到這個份兒上了,圖窮匕首見,不瞞你說,今晚我來找你,一則以文會友,看看你的真麵目,一則求求你去看看任希,她太可憐了,多半有了自殺的企圖,人命關天,我們不能見死不救呀!”
“你兜了這麼大一個圈子,原來是叫我去做‘鴨’?”我打了一個哈欠。
“果然文如其人,你還是這麼刻薄!我不是那個意思,隻是要你去看看她,先幫她度過眼前的心理危機,我們走一步看一步,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她多次跟我談起你,對你頗有好感,你對她表示一點兒情意,給她增添一些生活的勇氣,有那麼難嗎?”
“好吧,我答應你試試看,看我有沒有‘帥哥兼偉哥’的本事,哎,我救任希,那麼,誰來救我呢?我淒淒慘慘,我生不如死,我,我也不要活了!”我做了一個鬼臉和一個抹脖子的動作。
“你嘛,”小女人作家往沙發上仰頭一靠,笑道,“你這種人,依我看,自私,貪生怕死,保證死不了,死了也是活該!”
“臭丫頭,你咒我死,死就死,不過我要安樂死!”我呼的站起,想必目露凶光,如狼似虎,小女人作家尖叫一聲,在沙發上翻了一個滾兒,一個酒瓶嚇破了膽,掉落茶幾,啪的摔碎,“血”流滿地。小女人作家欠起身,伸伸舌頭,我們對看了一下,突然哈哈大笑——隻可惜糟蹋了我大半瓶好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