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秀道:“哥哥每日出來,隻顧承當官府,不知背後之事。這嫂嫂不是良人,兄弟已看在眼裏多遍了,且未敢說。今日見得仔細,忍不住來尋哥哥,直言休怪。”楊雄道:“我自無背後怪。你且說是誰?”石秀道:“前者,家裏做道場,請那個賊禿海黎來,嫂嫂便和他眉來眼去,兄弟都看見;第三日又去寺裏還血盆懺願心,兩個都帶酒歸來。我近日隻聽得一個頭陀直來巷內敲木魚叫佛,那敲得作怪。今日五更被我起來張時,看見果然是個賊禿,戴頂頭巾,從家裏出去。似這等淫婦,要他何用!”楊雄聽了大怒道:“這賤人怎敢如此!”石秀道:“哥哥且息怒,今晚都不要提,隻和每日一般。明日隻推做上宿,三更後再來敲門。那必然從後門先走,兄弟一把拿來,從哥哥發落。”楊雄道:“兄弟見得是。”石秀又吩咐道:“哥哥今晚且不可胡發說話。”楊雄道:“我明日約你便是。”兩個再飲了幾杯,算還了酒錢,一同下樓來;出得酒肆,各散了。隻見四五個虞候,叫楊雄道:“那裏不尋節級!知縣相公後花園裏坐地,教尋節級來和我們使棒。快走!快走!”楊雄便吩咐石秀道:“大官喚我,隻得去應答。兄弟,你先回家去。”石秀當下自歸來家裏,收拾了店麵,自去作坊裏歇息。且說楊雄被知府喚去,到後花園中使了幾回棒。知府看了大喜,叫取酒來,一連賞了十大賞鍾。楊雄了,都各散了。眾人又請楊雄去酒。至晚,得大醉,扶將歸來。那淫婦見丈夫醉了,謝了眾人,自和迎兒攙上樓梯去,明晃晃地點著燈盞。楊雄坐在上,迎兒去脫靴鞋,淫婦與他除頭巾,解巾幘。
楊雄見他來除巾幘,一時驀上心來,自古道:“醉發醒時言。”指著那淫婦,罵道:“你這賤人!這賊妮子!好歹我要結果了你!”那淫婦了一驚,不敢回話,且服侍楊雄睡了。楊雄一頭上睡,一頭口裏恨恨的罵道:“你這賤人!你這淫婦!你這*磡A這*甧j蟲口裏倒涎!你這*磡A這*磡q不到得*援韙F你!”那淫婦那裏敢喘氣,直待楊雄睡著。看看到五更,楊雄醉醒了,討水。那淫婦起來舀碗水遞與楊雄了,桌上殘燈尚明。楊雄了水,便問道:“大嫂,你夜來不曾脫衣裳睡?”那淫婦道:“你得爛醉了,隻怕你要吐,那裏敢脫衣裳,隻在後倒了一夜。”楊雄道:“我不曾說甚言語?”淫婦道:“你往常酒性好,但醉了便睡。我夜來隻有些兒放不下。”楊雄又問道:“石秀兄弟這幾日不曾和他快活得三杯。你家裏也自安排些請他。”那淫婦便不應,自坐在踏上,眼淚汪汪,口裏歎氣。楊雄又說道:“大嫂,我夜來醉了,又不曾惱你,做什麼了煩惱?”那淫婦掩著淚眼隻不應。楊雄連問了幾聲,那淫婦掩著臉假哭。楊雄就踏上,扯起他在床上,務要問他為何煩惱。那淫婦一頭哭,一麵口裏說道:“我爹娘當初把我嫁王押司,隻指望‘一竹竿打到底。’誰想半路相拋!今日隻為你十分豪傑,嫁得個好漢,誰想你不與我做主!”楊雄道:“又作怪!誰敢欺負你,我不做主?”那淫婦道:“我本待不說,又怕你看他道兒;欲待說來,又怕你忍氣。”楊雄聽了,便道:“你且說怎麼地來?”那淫婦道:“我說與你,你不要氣苦。自從你認義了這個石秀家來,初時也好,向後看看放出剌來,見你不歸時,時常看了我,說道:‘哥哥今日又不來,嫂嫂自睡,也好冷落。’我隻不睬他,不是一日了。這個且休說。昨日早晨,我在廚房洗項,這廝從後走出來,看見沒人,從背伸隻手來摸我胸前,道:‘嫂嫂,你有孕也無?’被我打脫了手。
本待要聲張起來,又怕鄰舍得知,笑話裝你的幌子;巴得你歸來,又濫泥也似醉了,又不敢說,我恨不得了他!你兀自來問石秀兄弟怎的!”楊雄聽了,心中火起,便罵道:“‘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麵不知心;’這廝倒來我麵前,又說海許多事,說得個‘沒巴鼻!’眼見得那慌了,便先來說破,使個見識!”口裏恨恨地道:“他又不是我親兄弟!趕了出去便罷!”楊雄到天明,下樓來對潘公說道:“牢了的牲口醃了罷,從今日便休要買賣!”一霎時,把櫃子和肉案都拆了。石秀天明正將了肉出來門前開店,隻見肉案並櫃子都拆翻了。石秀是個乖覺的人,如何不省得,笑道:“是了;因楊雄醉後出言,走透了消息,倒這婆娘使個見識攛掇,定反說我無禮,教他丈夫收了肉店。我若和他分辯,教楊雄出醜。我且退一步了,別作計較。”
石秀便去作坊裏收拾了包裏。楊雄怕他羞辱,也自去了。石秀提了包裏,跨了解腕尖刀,來辭潘公,道:“小人在宅上打攪了許多時;今日哥哥既是收了鋪麵,小人告回。帳目已自明明白白,並無分文來去。如有毫昧心,天誅地滅!”潘公被女婿吩咐了,也不敢留他,由他自去了。這石秀隻在近巷內尋個客店安歇,賃了一間房住下。石自尋思道:“楊雄與我結義,我若不明白得此事,枉送了他的性命。他雖一時聽信了這婦人說,心中恨我,我也分別不得,務要與他明白了此一事;我如今且去探聽他幾時當牢上宿,起個四更,便見分曉。”在店裏住了兩日,去楊雄門前探聽,當晚隻見小牢子取了鋪蓋出去。石秀道:“今晚必然當牢,我且做些工夫看便了。”當晚回店裏,睡到四更起來,跨了這口防身解腕尖刀,悄悄地開了店門,徑踅到楊雄後門頭巷內;伏在黑影裏張時,好交五更時候;隻見那個頭陀挾著木魚,來巷口探頭探腦。石秀閃在頭陀背後,一隻手扯住頭陀,一隻手把刀去子上閣著,低聲喝道:“你不要掙紮!若高做聲便殺了你!你好好實說;海和尚叫你來怎地?”
那頭陀道:“好漢!你饒我便說!”石秀道:“你快說!我不殺你!”頭陀道:“海黎和潘公女兒有染,每夜來往,教我隻看後門頭有香桌兒為號,喚他‘入;’五更裏教我來敲木魚叫佛,喚他‘出。’”石秀道:“他如今在那裏?”頭陀道:“他還在他家裏睡覺;我如今敲得木魚響,他便出來。”石秀道:“你且借你衣服木魚與我。”頭陀手裏先奪了木魚。頭陀把衣服正脫下來,被石秀將刀就頸下一勒,殺倒在地,頭陀已死了。石秀穿上直掇護膝,一邊插了尖刀,把木魚直敲入巷裏來。
那賊禿在上,好聽得木魚咯咯地響,連忙起來披衣下樓。迎兒先來開門,賊禿隨後從門裏閃將出來。石秀兀自把木魚敲響。那和尚悄悄喝道:“隻顧敲做什麼!”石秀也不應他,讓他走到巷口,一交放翻,按住,喝道:“不要高做聲!高做聲便殺了你!隻等我剝了衣服便罷!”那賊禿知道是石秀,那裏敢掙紮做聲;被石秀都剝了衣裳,赤條條不著不絲。悄悄去屈膝邊拔出刀來,三四搠死了,把刀來放在頭陀身邊;將了兩個衣服,卷做一捆包了,再回客房裏,輕輕地開了門進去,悄悄地關上了,自去睡,不在話下。說本處城中一個賣糕粥的王公,其中五更,挑著擔糕粥,點著個燈籠,一個小猴子跟著,出來趕早市。正來到死邊過,被絆一交,把那老子一擔糕粥傾潑在地下。隻見小猴子叫道:“苦也!一個和尚醉倒在這裏!”老子摸得起來,摸了兩手腥血,叫聲苦,不知高低。幾家鄰舍聽得,都開了門出來,點火照時,隻見遍地都是血粥,兩個屍首躺在地上。眾鄰舍一把拖住老子,要去官司陳告。正是:禍從天降,災向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