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疾道:“臣知道,定是要把他們打痛了,打怕了為止,叫其不敢再輕舉妄動。”
嬴駟再點頭,喟然一歎,“不知相國可到了秦國?”
嬴疾忙道:“據斥候來報,相國已安然離楚,旬日可回。”
“怕是見不到了。”嬴駟喃喃地道:“我與相國,如同孝公與商君,君臣同心,患難與共,雖為君臣,實為知己,今生能遇相國,得其相助,嬴駟沒白活一遭啊!”
嬴疾聞言,也覺鼻子發酸,張儀在公元前329年入秦,至今君臣相處整整十八年,十八年的風風雨雨他們共同擔當,在波譎雲詭的亂世中硬生生拚殺出了一條強秦之路,用連橫之策多次大破列國之合縱,在刀光劍影闖出了一片新的天地。這一路走來,嬴疾都看在眼裏,他相信,他們之間的感情勝卻了親兄弟。
嬴駟的眼角劃出一道淚,然後慢慢地合上眼,溘然長逝,一代雄主,於公元前311年畫上了他人生的句號,享年四十三歲,史稱秦惠文王。
嬴蕩放聲大哭,這七尺男兒在眾多人麵前竟是趴在他父王的屍體上悲慟不已。他是從內心深處佩服他父王的,他的陽剛之氣、他的不可一世、雄視天下的霸氣,無時無刻不在影響著他,所以在嬴蕩的思想裏,男人就該是霸氣的,就該是視天下英豪若無物的,唯我獨尊方是男兒本色。
就在嬴駟駕崩後的第二日,嬴蕩遵遺囑,繼位登基,史稱秦武王。不出幾日,列國得到消息,皆聞風而動,欲趁此良機伐秦,整個天下頓時間風起雲湧,殺氣衝天。
張儀是在嬴駟死後的第二天趕到的,到了鹹陽城,他發現滿城披素,紙幡搖曳,不由得心頭一沉,一口氣硬是沒提上來,當街從馬上栽下來。
待路人將他扶起之時,張儀幽幽醒轉,仰天一聲悲呼,“張儀來遲,竟未見得我王最後一麵!”邊喊邊捶胸頓足,淚如雨下。
等到了國葬之後,張儀也是多日不上朝,嬴蕩不知是有意讓其休養,還是朝上真無大事,也沒差人來催他。待七日之後,張儀覺得不對勁兒了,秦國王位新舊更替,列國必有所動,為何新王一點動靜也沒有?
張儀終於坐不住了,這一日早上,旭日未升,張儀上了馬車,去了宮裏,按照正常的慣例,此時應該是召開朝會之時。
到了宮裏後,果然見大臣們都到了,新王嬴蕩傲然坐於上首正位,見了張儀也沒見有多少高興之狀,隻是淡淡一笑,“先生這幾日休息得可好?”
一聲先生把張儀喊得愣了一愣,尚未待他回過神來,隻聽嬴蕩又道:“列國蠢蠢欲動,我等正在商討應對之策,先生不妨旁聽,也好給我些意見。”
這下張儀聽明白了,他回首朝眾臣看了一眼,默默地退至一邊。
嬴蕩雖敬佩其父惠文王,但其一介武夫,喜歡直來直往,對張儀的邦交之策嗤之以鼻,在他的思想裏,國與國之間,要打便打,要交便交,用那些齷齪手段為國謀利,十分可恥,因此一上位就把張儀排除在外了。他見張儀退至一旁,冷冷一笑,說道:“先王臨終前曾與我言,他若有三長兩短,列國必聞風而動,因此叫公叔嬴疾向武關、函穀關增兵,以備不測。然我思來想去,如此做雖可震懾列國,卻還不足以震動列國,萬一他們先發製人,秦國就被動了,所以我認為應先下手為強。”
張儀在旁一聽,暗地裏吃了一驚,新王初立便動刀兵,萬一列國聯合起來,再來一次合縱伐秦,局麵就難以收拾了。不想此時有一人站了出來,亢聲道:“我王聖明,製敵於先,用兵之道也!”
張儀正眼一看,那人正是甘茂。此人曾是太子太傅,教嬴蕩讀過書,兩人感情頗好,也深諳嬴蕩想法,他站將出來高聲應和,隻怕是為投其所好。果然,嬴蕩十分高興,“你且說說,兵出何處?”
甘茂道:“打宜陽(今河南宜陽),窺周室!”
甘茂話音甫落,嬴蕩啪的一拍幾案,仰首大笑道:“好氣勢,好壯舉!宜陽乃周室之門戶,此城一下,便是打開了去往周室之大門,屆時我大秦便可挾天子以令諸侯,稱霸中原!”
張儀聽到此處,終於忍不住了,站了出去道:“我王三思,此時打不得!”
嬴蕩笑容一斂,把濃眉一沉,“先生何出此言?若是我沒有記錯的話,先生入秦初見先王之時,便是獻計先王,東進中原,取韓地而窺周室,隻因先王行事沉穩,比先生想得周到,先是鞏固後方,取了巴蜀之地,如今巴蜀以降,無後顧之憂了,先生為何阻我?莫非是先生看我不起,怕我無力取周室而霸天下嗎?”
“王上言重了。”張儀把手一拱,不疾不徐地道:“新王初立,邦交不穩,若此時大動幹戈,逼得列國合縱伐秦,天下動蕩,局麵就不堪收拾了。”
甘茂笑道:“許是相國你老了,少了雄心壯誌。邦交固然重要,可何為邦交?不過是強國拍板說事罷了。當年五國相王之時,相國不也是邊打魏國的臉,邊撫慰於他的嗎?如今秦國新王初立,更是要給他們個下馬威了。”
張儀冷笑道:“按你的說法,便是要邊打邊交了?”
“正是。”甘茂一臉的興奮,那一張清瘦的臉上大有氣吞山河之豪情,“東交越國,使其製楚,北交齊國,以絕韓、魏伐秦之心,如此宜陽可伐也。”
“此事就這麼定了吧。”嬴蕩似乎沒耐心聽他們討論,“待派出使者前往各國時,便即出兵!”
在此種情況之下,張儀自然是無話可說,況且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已然說不上話,多說隻會徒遭攻擊罷了,隻得乖乖閉了嘴。
由於在嬴蕩上台後,張儀得不到重用,而且臣工之中,對他昔日作為多有非議,張儀自知屬於他的時代已經過去,於公元前310年辭去相國職位,離開秦國。好在嬴蕩雖然不喜歡他的主張和觀念,但終歸是感激他為秦國所作的貢獻,臨行之時,賜了眾多財物,以讓他安度餘生。
鹹陽城外,魏冉、羋戎、向壽等三人早已等在那裏,見張儀的馬車過來了,忙迎將上去,在馬車前一站定,三人不約而同地跪將下去。張儀吃了一驚,下了車將他們扶起來,“三位這是做什麼,張儀擔當不起!”
魏冉是性情中人,見張儀獨自一人,趕著輛馬車,不由得心中淒楚,鼻子一酸,眼眶頓時就紅了。想當年這位秦國的相國,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裏之外,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何等威風,何等豪情,這時卻孑然一身,兩廂對比之下,可見世情冷暖。思忖間,上去與張儀相擁一抱,“相國,你乃我等之恩人,我等永世不忘,待有時機,定去魏國看望你。”
張儀見他如此,也是唏噓不已,“當今天下,要想闖出一番天地來,唯有在秦國,你們三個好生經營,在秦國做出番事業,一旦時機成熟,就把你們的姐姐接回來。”
三人稱是,均言不能讓羋氏一輩子待在那苦寒之地。正敘談間,陡聽一陣轔轔車聲傳來,眾人凝目一看,卻見是嬴疾。
嬴疾這些年來也有些見老了,額頭的皺紋若溝壑一般縱橫交錯,歲月在這位有勇士氣勢、書生內涵的儒將身上刻下了濃濃的印記。嬴疾一下車,便打了個哈哈,“相國不辭而別,可有些對不住老朋友了!”
張儀拱手道:“張儀原隻想悄然離開,免得觸景傷情,將軍見諒!”
嬴疾把手一揮,喊聲“拿酒來!”便有兩人拿了酒和碗上來,放於地上,一一斟滿了。幾個人席地而坐,嬴疾拿起碗酒,對魏冉等人道:“容我先向相國敬幾碗可好?”見魏冉等人點頭,嬴疾將碗高高舉起,“第一碗酒,我代先王敬你,先王在臨終前,想到終不能見相國最後一麵,潸然淚下,足見相國在先王心中的地位無可替代。”
張儀卻不說話,默默地站起來,朝著鹹陽宮方向跪將下去,然後把一碗酒灑於地下,“先王,張儀此生遇上你,無憾也!”說罷,咚咚咚連磕了三個響頭。及至回到嬴疾對麵,將酒斟滿了,與嬴疾的酒碗一碰,一口飲幹。
嬴疾又斟上酒,舉碗道:“這一碗酒我代秦國敬你,相國一生披肝瀝膽,為我大秦立下了汗馬功勞,你的功績除商君外無人可及,嬴疾代秦國上下謝相國了!”說話間,酒碗一碰,又是一口飲幹了。
至三碗酒時,嬴疾道:“這第三碗酒才是我敬你的,相國入秦十八年,嬴疾深為佩服相國為人,來,幹了!”
張儀喝完酒,笑道:“痛快!多謝將軍以酒相送,張儀在秦國的生涯算是圓滿了!諸位保重!”
張儀這一走,在他的縱橫生涯之中畫上了一個句號,同時也給他輝煌的一生畫上了句號,張儀於公元前310年在魏國壽終,這位叱吒風雲的縱橫家最終在魏國的一個偏僻之地,默默離世。我們無法知曉他離世之時的心情,但生得轟轟烈烈,死得清清靜靜,也許便是人生最大的圓滿。
§§第三章 季君之亂,嬴稷繼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