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儀才華橫溢,機智聰敏,此時此刻卻也不會想到,以這樣用書信的方式向嬴駟道別,竟是永訣,從此之後,這一對默契得如君臣、似知己之人,便陰陽兩隔,再沒相見的機會。
嬴駟接到書信的時候,已是次日早上,張儀在信中說,王上為張儀而興幹戈,乃張儀之福,國家之禍也,今張儀赴楚,可解我秦國之危,雖險而願往矣,望我王勿念。
嬴駟看完,捧著竹簡落下淚來,“相國啊,嬴駟若沒你,何來今日秦國之強盛,此去若有個三長兩短,嬴駟今後該向誰商議國事?”
不出幾日,羋氏帶著嬴稷也離開了秦國,嬴駟的心突然間就空了,隻覺偌大的王宮,沒了張儀可議事,沒了羋八子可談心,一下子變得空蕩蕩的沒了人氣。春寒料峭,一股風吹將進來,嬴駟忍不住打了個寒噤,眯著眼看了看外麵的風景,把身子縮了縮,在內侍的攙扶下休息去了。
從此以後,嬴駟極少現身,也很少見人,即便是有事,也是讓人傳話,整日臥於榻上,時而沉思,時而喃喃自語,更多的時候,他會想起羋八子,這個他最愛也最讓他愧疚的女人,羋八子在時,即便兩人不在一處,嬴駟也不會覺得這樣清冷孤單……
這一日,惠文後去向嬴駟問安,見他縮在床的一角,盯著一個角落,圓睜兩眼,渾身瑟瑟發抖,好似看到了什麼可怕的東西。惠文後順著他的眼光往那邊一看,卻是什麼也沒看到,當下走將過去,輕輕地喊了一聲,嬴駟驀地周身大震,嚇得跳了起來,瞪大了眼看著惠文後,把惠文後也嚇了一跳。
隔了會兒,嬴駟看清了是惠文後,神情這才一鬆,癱坐於床上。惠文後走到床頭,坐了下來,問道:“王上怎麼了?”
嬴駟低著頭,眉頭緊蹙著,神情顯得很是痛苦,“我車裂商鞅,屠殺甘龍等一班元老世族,趕走了羋八子,把親生的兒子送去了燕國苦寒之地,這一輩子可謂是罪孽深重。這兩天,我經常可以看到商君、甘龍他們滿身是血地站在我麵前,向我陳說,他們忠於秦國,一片赤膽忠心,天地可鑒,可卻為何落得個身首異處?”
惠文後聽他說完之後,也覺得渾身發寒,勸慰道:“王上如此做,自有王上的道理,臣妾雖不能理解這其中的奧妙,但臣妾卻看到了秦國在王上的手裏,強大了起來,雄視於列國。”
“你不明白,你不明白我心裏的痛。”嬴駟紅著眼道:“天下人稱我為一代雄主,可誰解我之無奈?他們一個一個在我麵前死的死,走的走,實非我所願,這幾天一樁一樁想起來,心中甚痛。”
惠文後道:“王上不敢想這麼多,安心靜養才是。”
嬴駟似是渾沒聽到惠文後之言,突然道:“我不能再失去相國了,須叫他好好地回來!快傳嬴疾來見我!”
嬴疾聽召,不敢怠慢,馬上就去了宮裏。嬴駟見了他後,便急道:“相國背著我去了楚國,他此去是以身許國,凶多吉少,我秦國不能沒有相國,須救他。”
嬴疾是外粗內細,心思縝密之人,說道:“相國非比常人,他既然敢隻身赴楚,不可能若莽夫一般,隻為送死,如果秦國急於發兵,我怕反而壞了相國的謀劃。”
嬴駟哼的一聲,“熊槐心胸狹窄,連漢中之地都不要,即便是相國能說會道,難道還能把熊槐哄開心了不成?萬一有所不測,如何是好?”
嬴疾沉吟了會兒,道:“要不然兵出武關,緩緩移向楚境,做出些姿態,給楚國點壓力。”
“便是如此了。”嬴駟道:“速讓武關出兵。”
嬴疾答應一聲,吩咐斥候去了。
卻說張儀到了楚國後,並沒有立即去見楚懷王,而是去見了楚國的大夫靳尚。
靳尚性貪,歸結其貪性,有兩大特點,一是好大喜功,嫉賢妒能,恨不能將比他厲害的人都打壓下去,把功勞全歸到自己身上,屈原流放,有其一功;二是貪財,貪得無厭。其上巴結君王,下陷害同僚,貪財貪物,是個十足的小人,張儀正是看上了這一點,一入楚國便找上了他,送了他一箱的財物。
靳尚貪雖貪,但並不笨,他說道:“這箱財物價值連城,我卻收受不起啊,王上現在正在氣頭上,他要殺你,神仙都幫不了你,何況是我呢?”
張儀笑著說,在楚國之中若是你都收受不了這些東西,便再無二人了。我還備了一箱,是送給鄭夫人的,還須勞煩閣下去送予夫人。
靳尚一聽,頓時眉開眼笑,有鄭夫人插手,這事必成,靳尚也就心安理得的把財物收於囊中了。
那鄭夫人便是楚王寵妃鄭袖,此人與靳尚屬一丘之貉,好貪善嫉,工於心計。
靳尚深諳鄭袖性格,便帶了張儀的那箱財物,去了鄭袖處,對鄭袖說,此乃張儀所贈,他希望王上抓了他時,要你美言幾句。
鄭袖說那張儀騙了我王,王上豈會饒他,這財物收不得。靳尚狡黠地笑了笑說,此事涉及王妃自身利益,怕是非幫不可。鄭袖聽了十分奇怪,問他張儀殺與不殺,與我何幹?
靳尚說,張儀乃秦之相國,一國之重臣,秦王豈會讓他死在楚國呢?為了讓張儀不死在楚國,秦王必做兩件事,一是向秦、楚邊境增兵,二是送財物美女來楚,威逼利誘之下,再加上楚國此前曾敗於秦國,楚王未必不會屈服。但是如此一來,到時王上萬一看上了哪位秦國美女,日夜寵幸,王妃便難免又要受冷落了,如此張儀之生死,豈非關乎王妃之利益嗎?
鄭袖一聽,果然如此,那一日聽說張儀上朝麵王後,楚懷王二話不說,就把張儀打入大牢,要擇日斬首,鄭袖便在楚懷王麵前哭,說你要是不放了張儀,就把我流放了吧,最好去了南方蠻荒之地,免得礙了你的好事!
楚懷王一聽鄭袖所言就蒙了,奇怪地看著她問,“我殺張儀與你何幹?”
鄭袖邊哭邊嗔道:“張儀乃秦國之相,豈是說殺就能殺的,你不過是想秦國送你美人,好供你享樂!”
楚懷王又好氣又好笑,“哪有這等事,是你多心了。”
鄭袖卻隻是哭,不依不饒地撒嬌。另一邊靳尚也在朝內吹風,如此一內一外兩麵夾攻之下,楚懷王果真將張儀放了,不但放了,而且還在張儀的遊說之下,同意與秦結盟。
張儀離楚後,日夜不停地往秦國趕,他似乎有一種預感,秦國近日要有大事發生。果然到了函穀關外時,發現這裏重兵集結,一副大戰在即之狀。張儀暗吃了一驚,入了關後問守將嬴桑這是為何?
不想嬴桑卻是一問三不知,說隻是接到了向函穀關增兵的軍令,是何原因卻是不曾提及。張儀兩眼一眯,似乎猜到了什麼,立即讓嬴桑備匹好馬,急向鹹陽城而去。
卻說這日羋氏在燕國小溪邊浣洗衣物,突覺胸口一陣鈍痛至眼前一黑,差點跌進水裏。羋氏休息片刻突然擔心起王上的身子,不知自己走後王上身邊是否有知心人為其開解,萬般思念與擔心下,隻得跪在地上,麵朝秦國方向磕了幾個頭,心裏默念願我王安好……
嬴駟迷迷糊糊地在床上躺了幾天後也在這天轉醒了,醒來後隻覺渾身乏力,睜開眼時,也是迷迷糊糊的看不清事物,見惠文後坐在床旁,想要開口說話,卻覺得喉嚨裏堵了口膿痰,話沒出口,隻發出唔唔聲響。嬴駟情知大限將至,使了渾身的勁,對惠文後道:“速傳蕩兒、嬴疾來見我。”
惠文後看他的神色,知是時日無多,抹了把眼淚,令侍人馬上去叫嬴蕩、嬴疾過來。
嬴蕩正在藍田軍營與人比武,十餘個人圍著他打,他拳出腳踢,隻幾個回合,便把那些人打倒在了地上。正自高興,忽見有人來傳,說是王上急召。嬴蕩知道父王最近狀態不佳,一聽是急召,猜到了是怎麼回事,把魏冉、白起叫了過來,說道:“秦國可能要出大事,你倆隨我進宮,隨時候召。”
魏冉濃眉一沉,似也猜到了是什麼事,喝了聲牽馬來,三人上了馬,朝宮裏急馳。
待嬴蕩進了內宮時,嬴疾已經在那裏了,嬴蕩看了眼嬴駟,隻見其神情萎靡,眼睛似閉非閉,喉嚨裏時不時地發出嗬嗬聲響,忙一個箭步走將上去,跪倒在床前,“父王,蕩兒來了!”
嬴駟聽到聲音,緩緩地把眼睜開,看了嬴蕩會兒,嘶啞著聲音道:“蕩兒,你且聽好,父王不久於人世,我死了之後,切莫拘泥於俗禮,我今日死,你明日便繼位登基。”
嬴蕩大驚,“蕩兒不敢做此等大逆不道之事,父王屍骨未寒,蕩兒豈敢擅位!”
“糊塗!”嬴駟從喉嚨深處沉聲喝將出來,“莫非要讓列國來竊取我大秦不成?”
嬴蕩慌了,忙道:“父王教訓得是,蕩兒遵命便是!”
嬴駟微微一點頭,朝嬴疾道:“即刻向函穀關、武關、漢中一帶增兵,哪國有動靜,就打哪國,如何打,你該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