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駟伸出一根手指,激動地道:“去,去給我把那義渠使者殺了,祭我軍旗!”
眾人麵麵相覷,不知道該去還是不該去。眼下的形勢很明顯,義渠人幫則可暫阻楚軍些時日,義渠人反則牆倒眾人推,秦國之亡隻在旦夕之間。正當眾人不知所措之際,卻見羋氏撲通跪倒在地,一雙大大的眼裏,眼淚大滴大滴地滾落下來,“王上,臣妾願去義渠!與國家比起來,羋八子的去留又算得什麼?”
“母親……”嬴稷吃驚地看著羋氏,跑到羋氏的身邊去,然後看向嬴駟,一臉的驚恐。
嬴駟的身子半趴在桌子上,不知是體虛還是激動,支撐著身體的雙手微微顫抖著。在他的心裏,羋八子在眾多的嬪妃中是比較獨特的一個,她的善良、她的坦誠、她的天真以及她的智慧,都印在他的心裏,無法替代。所以閑暇時,他常去羋氏那裏,與她交流談心,這些年來,羋氏是她寵幸最多的嬪妃,也因為如此,羋氏如今已是三個孩子的母親,分別是公子稷、公子悝、公子市,畢竟夫妻一場,情意深重,叫他拱手讓予別人,實在是割舍不下。更重要的是,當一個男人被迫無奈時,要用妻子去換取和平,這是件十分恥辱的事情。嬴駟一代雄主,平生誌在天下,這樣的事情,他如何做得出來?然而,當羋氏淚流滿麵地跪在他麵前,讓他顧國家而放棄她時,心中瞬間升起一股柔情,一種憐憫,甚至突然覺得,原來在後宮之中,真正為這個國家設想的竟是從楚國而來的羋氏!
想到此處,嬴駟激動得渾身發抖,那一瞬間,淚水竟然打濕了這個鋼鐵般男人的眼眶,“兵臨城下,風雨飄搖,血染沙場,馬革裹屍,大秦男兒都不懼,堂堂七尺男兒,便是倒下了,也該是一副雄赳赳的男人模樣。可唯獨不能屈膝,不能屈服,不能向外麵那些鳥人低頭!你起來吧,在來這裏之前,鹹陽城已有防備,即便是鹹陽、藍田兩麵受敵,我大秦帝國也不會滅亡,待嬴疾大軍一到,我要把他們打痛了,打怕了,打到他們一提秦軍便聞風喪膽!”
嬴蕩走到羋氏身旁,把她扶了起來,“父王說得對,我大秦男兒便是流盡最後一滴血,也不會做這等齷齪之事,二娘隻管放心便是!”
惠文後見到這種情形,不知是後悔了還是心中有愧,哭得跟淚人兒似的,一把抱住羋氏,宛如親人一般。
嬴壯的臉色變了一變,他知道若是再不出手,就會功虧一簣,當下鼓起勇氣,哼了一聲,站將出來,跪倒在嬴駟麵前,大聲道:“父王,羋八子有罪,留她不得!”
惠文後聽到這聲言語,嬌軀陡然一震,抱著她的羋氏清楚地感覺到她的身子像是被電擊了一般,抽搐了一下。對她的這種反應,羋氏倒是感到十分意外,看她的臉時,發現她的臉色也是蒼白,羋氏以為她是真的關心自己,心裏不由得一暖。
張儀冷眼旁觀,看到此處,心裏徹底明白了,但由於沒有實質證據,便沒有發話。嬴駟的反應最大,他突出眼珠子看著嬴壯,“哪兒來的罪?”
“父王容稟,父王可知挈桑會盟後,羋戎抓了義渠王之事?”嬴壯大聲道:“當時的羋戎不過十二三歲的小毛孩,他本事再大,也不可能隻身在義渠把義渠王抓了來,真正的原因是,羋八子當時遭人懷疑,他們串通好了,來騙取父王之信任!”
羋氏大震,張大了嘴驚恐地看著嬴壯,竟是說不出話來。再看嬴駟時,隻見他的臉滿是狐疑。麵對這突如其來的境況,羋氏蒙了,不知如何辯解,也無從說起。那件事雖說是羋戎一手操辦的,她起初並不知情,但後來確確實實是知道的,也確如嬴壯所言,是為了取得嬴駟的信任才佯裝抓了義渠王。
楚軍兵臨城下,義渠王帶兵威脅,再到羋氏的是否忠誠等事情,一下子湧將過來,叫嬴駟有些招架不住,他紅著雙眼,額前青筋根根暴呈,嘶啞著聲音低吼道:“果然如此?”
“事情遠非如此簡單!”嬴壯咬了咬牙,事至如今,他也豁出去了,“羋八子與義渠王有染!”
此話一出,可謂是語驚四座。羋氏低聲咆哮道:“胡說!我與你無冤無仇,為何如此誣陷我!”
“胡說嗎?”嬴壯霍地站起了身,麵向羋氏道:“義渠使者還在藍田,你敢不敢與他當麵對質?”
羋氏雖性子直率,心直口快,但她並不傻,當她看到嬴壯有恃無恐地說讓她與義渠人對質時,她便知道,今晚便是渾身長了嘴也說不清楚了。她望了眼張儀,這是她在秦國唯一可以依靠和信任的人。
張儀看了眼羋氏,然後又看向嬴駟,把手一拱,“王上,請聽臣一言,外患不可怕,援軍一到,大軍所向,敵寇自退。然不可在這種時候,讓小人鑽了空隙。”
張儀的這句話,雖說得輕描淡寫,分量卻是極重,他幾乎是提著腦袋才將此話說出口的。果然,話音一落,嬴壯臉上一寒,他接招拆招,立時朝張儀回了過去,“照相國之言,我便是從中挑撥離間的小人了?莫非相國也叫羋氏一黨收買了嗎?”
張儀卻是冷笑一聲,“張儀在列國之中,雖被笑稱是勢利小人,但卻是忠心事主,一心事秦之肝膽,天地可鑒,壯公子如此說,可是想將張儀也推到義渠人那邊去?果若如此,倒也是好事,索性便將這場戲演大了!”
嬴壯臉上微微一陣抽搐,他知道他嘴皮子上的功夫不如張儀,不想被他牽著鼻子走,把話題繞開了,強自一笑道:“相國赤膽忠心,誰人敢疑。可相國想過沒有,義渠人領兵三萬,就駐紮在鹹陽十裏之外,三萬人馬對義渠人意味著什麼?是傾國之軍,他千裏而來,率舉國之軍,竟是為了一個女人,這說明了什麼?”
張儀雖知這裏麵是場陰謀,卻苦於沒有證據,竟也被說得啞口無言。嬴壯嘿嘿怪笑了一聲,朝嬴駟道:“該說的孩兒已經說了,請父王定奪。”
事情發展到這種程度,羋氏一貫的性子又上來了,她不怒反笑,嗬嗬地笑著問嬴壯道:“你是說我私通義渠嗎?說我守著秦國的王妃不做,要去做一個被秦國打敗的義渠人之妻嗎?你算什麼東西,秦國的男兒都在外麵拋頭顱灑熱血,你卻在這裏指手畫腳,陷害女人?我弟弟魏冉被楚軍砍了一刀,背上的骨頭都露出來了,你敢嗎?你敢去與楚軍拚命嗎?依我看,你隻敢在這裏向我這等女人下手,而且隻敢使陰的,你算不得是大秦的男人!”
“你……”嬴壯被這一番話說得岔了氣,憋紅了臉伸手便要打。羋氏卻向他走上幾步,嗬嗬的又是一笑,“有本事你就打,我已經被你損得遍體鱗傷,也不欠再多這一巴掌。”
“你去吧。”嬴駟鐵青著臉,麵無表情地看著羋氏道。
“王上叫我去哪裏?”羋氏臉上慘白,她雖猜到了嬴駟的意思,卻還是不死心,想問個明白。
“義渠人那邊。”嬴駟的臉依然沒有表情。
“好!好!好!”羋氏銀牙一咬,一連說了三個好字,目光一一朝帳內的人掃過,最後把目光落在嬴稷的臉上,淚水竟是簌簌落將下來。嬴稷突然朝著嬴駟大喊,“父王,你不能這麼做,你太殘忍了……”
羋氏輕輕地將手捂在嬴稷的嘴上,“他做的是對的。記住,即便是這世上沒人再相信娘了,你也要相信娘。娘走了,好好待在你父王身邊,與秦國一起渡過這次的危難。”
羋氏掙脫開嬴稷的手,一頭紮入雨裏,向前跑去,當背後傳來嬴稷一聲撕心裂肺地大喊時,她的淚水便如這大雨一般,決堤而下。
次日一早,雨停了,霧卻鎖住了群山,天地之間,雲蒸霧繞,一片迷蒙。
在楚軍開始攻城後,義渠人果然與秦軍聯合,在楚軍的背後插了一刀,如此一來,秦軍正麵的壓力大減,雖說依然還是不能逼退楚軍,但至少藍田不會在短時間內被攻破。
如此堅守了七日,嬴疾的大軍終於到了,從楚軍的後麵席卷而上,在與藍田的秦軍配合之下,兩麵夾攻,首次大敗楚軍,景翠隻得退出藍田,於舉山下、洛水之畔安營紮寨。
嬴疾風塵仆仆地大步走入藍田營帳,見到嬴駟,本想行禮,但當他看到嬴駟的神色時,卻是愣住了,忘了行禮。此時的嬴駟一手托在桌子上,佝僂著身子,一臉的倦色,似乎在這短短的幾日,他經曆了數個春秋,一下子就老了,眼神之中不再有光彩,身上也看不到昔日的霸氣,竟是一副老態龍鍾的模樣。
嬴駟微微笑著,喜迎嬴疾的到來。嬴疾卻是心中一酸,淚水在眼裏不住地打轉,愣怔了良久後,突地跪在地上,“嬴疾來遲,叫王上受了這般苦楚,嬴疾該死!”
“造成今日之局,哪是你該死,是我該死啊!”嬴駟親自扶起嬴疾,“是我小看了楚國,小看了楚王。”
“王上隻管放心,他怎麼來打我們的,這一次加倍打回去。”嬴疾大聲道:“魏、韓兩國已經出兵了,兩國聯軍不日將攻打楚國的宛城,楚國國內如今已無軍可調,但要那邊動手,這裏的楚軍必退,到時候我們便殺過去,若不殺得他楚王跪地求饒,嬴疾絕不回朝!”
嬴駟拍著嬴疾的肩膀笑道:“好!你來了,我便安心了!”笑聲一落,轉頭望向司馬錯,突地沉聲道:“你馬上領兵,把那卑鄙的義渠王給我捉回來,我要叫他有來無回!”
此事眾將心裏都覺得憋屈,司馬錯等的就是嬴駟的這個命令,當下大聲應諾,風一般地跑將出去。
是日向晚時分,嬴駟終於回到了鹹陽宮,經曆了這次的危機,再次回到宮裏時,嬴駟的心態有了巨大的變化,你再如何強大,哪怕是雄居於列國之首,危機也是隨時存在的,一個小小的疏忽,都有可能導致滅國之虞。這個國家是一輩又一輩的秦人用鮮血換來的,不是他嬴駟一個人的,從今往後,他必須排除一切潛在的危機,來捍衛這個國家。
嬴駟拖著疲倦的身子,半躺在椅子上,抬頭看時,一縷夕陽恰好照將進來,落在幾案之上,他眯了眯眼,一股從未有過的沮喪陡然襲上心頭,這便是夕陽嗎?竭盡全力地要把最後的光輝灑向大地,怎奈再努力,也少了日中時候的霸氣和強烈。嬴駟喟歎一聲,我再也經不起大陣仗了,有心縱橫,無力馳騁了,可秦國不能缺了這種霸氣,他必須隨時以傲然的姿態,時時窺視列國,然後一寸一寸的吞噬他們的土地,最終實現大統一。
嬴駟轉換了個半躺的姿勢,繼續想,在我走之前,我得把潛在的威脅掃清了,讓大秦帝國可以心無旁騖地去征伐列國。想到這個的時候,羋氏的身影霍然浮現在了他的眼前,她仿佛就在他的眼前笑著,那笑容起先很天真,那純粹的眼神很讓他心動,但不知為何,她的笑變了,變成了臨行時那一抹痛楚的冷笑,直笑得他心痛難耐……
嬴駟的心裏驀然一陣疼痛,是他親手把她送去了義渠王的懷抱,那晚將她趕出藍田,終究會成為他一生中所做的最難以原諒自己的事。他深知她對他的忠貞與深情,可那時真的沒有辦法……
嬴駟支起了身子,抬目間,恰好見司馬錯穿著戰甲大步而來,走到嬴駟麵前時,把手一拱,道:“啟稟我王,末將無能,叫義渠王跑了,虧的是搶回了羋王妃。但王妃不敢來見王上,如今在宮外候召。”
“嗯,她是個聰明人。”嬴駟咳了兩聲,“她不用進宮了,何去何從讓我再想想。”
司馬錯一愣,但作為外將,這種事他也不敢多言,默默地退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