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懷念狼(8)(2 / 3)

“小哥哥。”她說,“那邊蹴著吃煙的是不是姓傅?”

這女人其實已經在前邊的拴牛樁前站了許久,一直朝著我們看的,她一頭的黃發,用一件印花布包著,剛才我瞥了一眼還想:山區的女人也時興把頭發染色呢!抬起頭來,看清了那黃發並不是染的,是從根到梢都黃,亮著光澤。我說:“是姓傅,你認識他?”

女人說:“真沒想到,能碰上他,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我立即呐喊舅舅快過來。

“恩人,恩人!”女人給舅舅跪下去,額頭清晰地在地上磕響,舅舅莫名其妙,趕緊把她扶起來。“你,你是……”

“你不記得我了,我姓金!”

“哦,金長水的閨女,記得記得,長這麼大了?!”

女人笑著的臉尷尬起來。

“你真的記不得我了。”女人說,“你救過我的命。”

“我救過你的命?”

“在月照山,你還沒想起來嗎,你瞧瞧我這指頭。”

女人舉起右手,右手的中指斷了一半。但舅舅仍是一臉的疑惑。女人見舅舅還未覺悟,遺憾地搖了搖頭,對舅舅說她會一輩子記住舅舅的救命之恩的,她一直為舅舅祈禱,願舅舅這樣的好人壽而永昌。舅舅有些不自在,開始把腰帶解下來,有些熱,但立即又係緊了。女人還是拿眼睛定定地盯著舅舅看,她伸出了手,捏去了粘在舅舅肩頭上的一隻小蟲子。這當兒,有人在長聲咳嗽,我抬頭看見遠處站著爛頭給我招手,我走過去。

爛頭說:“你好沒眼色,站在那兒幹啥?”

我立即也悔不及地打自己的頭,卻問:“這女人是誰?”

“沒見過。”爛頭說,“漂亮得很麼!”

我就偏移了身子,擋住了他的視線,問他跑到哪兒去了,剛才見到了王生的老婆,她今日可算是把臉洗幹淨了,還問到你的。爛頭卻說:哪個王生?我說昨日還謀算著住在人家屋裏不走,今日就忘了。爛頭說,我是猴子掰苞穀,掰一個撂一個,都記著累死我呀?歪了頭又瞧舅舅,立即努嘴示意,我回頭看看,舅舅和那黃發女人還在說話,黃發女人在懷裏掏什麼,但對襟衣的扣子是古式的布紐,一時解不開,終於掏出來了,是兩個桃子,桃子大而紅潤。爛頭說:“那不是桃子,是奶包。”我罵道:“誰你也作賤!”但驀地想:這四月天裏,哪裏就會有了桃子呢?一時疑惑不已。女人把桃子要送給舅舅,舅舅卻是不要,兩個人推過來讓過去,女人隻好將桃子又塞進了懷裏,就從人窩裏走了。女人走遠,舅舅還站在那裏發愣,我和爛頭過去說:“是不是我們在這裏,你故意不肯與人家相認?”舅舅罵了一聲:扯淡!

我們在飯店裏吃飯,商量著今天下午往北邊的塬上去還是明日去南三十裏的高壩坊。舅舅說高壩坊在明清時是有名的金礦區,現在是廢了,留下了無數的礦洞,礦洞都曾是狼居住過的。他這麼說著,突然就擊掌叫道:“想起來了,想起來了!”我和爛頭倒嚇了一跳。

“還記得上午見到的那女人嗎?”舅舅說,“她是一頭金黃頭發吧?”

“是一頭黃毛。”

“你在哪兒見過這麼黃的頭發?”

“電視中的外國人。”

“那是隻金絲猴?!”舅舅說,“肯定是金絲猴!”

“她是金絲猴?!”

“是金絲猴。”舅舅說:那一年他是和成義在月照山打獵,遇見了一隻狼,狼和他們在梢林裏兜圈子,狼的智力絕對不比人差,周旋得他們都快要神經了。成義這時候發現了目標,連放了數槍,過去看時,打得趴在地上的卻不是狼,是一隻金絲猴。這隻金絲猴的前爪被打斷了一根趾頭。成義把它抓起來,金絲猴大聲尖叫,成義怕讓人知道,用繩子紮了它的嘴,脫下衣服包住。金絲猴是不能捕殺的,他請求成義趕快放了,但成義偏不,說金絲猴的皮值大錢,南方有人來收購的。他拗不過成義,成義把金絲猴帶回到鎮上,就把金絲猴縛了四肢藏在村外的一個破窯裏,去和收購金絲猴皮的南方商販聯係,他就去報告了派出所。他的原意是能搶救金絲猴就是了,可派出所的人去了破窯,並沒有見到金絲猴,卻正碰上成義在強暴一個女人,女人在竭力反抗,而成義則撕爛了人家的衣服,將人家的乳頭咬破,下身也摳出了血來。派出所的人來後,那婦女哭著逃走了,但成義承認他是抓住了一隻金絲猴藏在破窯裏,卻發誓他沒有倒賣金絲猴,他來破窯裏取金絲猴時,金絲猴不見了,偏偏有那個女人在這裏。這是他思想敗壞,起了歹念。派出所很快抓到了南方來的商販,並搜到許多金絲猴皮和蟒皮,也交待了曾經要和成義做一回金絲猴買賣的事,商販和成義便一塊被逮捕了。

“這金絲猴在這兒碰著我,它來感謝我了,它竟然還能記得我!”

“舅舅不是在說夢話吧?”

“咋的?”

“你救的是金絲猴,可來感謝你的是一個女人!”

“沒腦子!”舅舅噎了我一句,“金絲猴成精了,成義強暴的也肯定就是它。”

“還真有這等事?!”

“這有啥詐唬的?”

“這麼說,什麼都可以幻變成人的,那個賣豬的人說狼都上世成人了,也不是一句戲謔話!”

“菩薩都有三十六相哩!”

爛頭卻叫苦他的豔遇裏會不會也有著一些並不是真人的,我疑惑昨日在王生家,舅舅堅決不讓住在那兒,又說過王生老婆的長牙,是不是舅舅感覺到那老婆也不是正經的人了?

這次進商州,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事情太多,但令我思維發生改變的莫過於野獸是可以以人的麵目出現。過去讀書,書上說神?常常以人的形狀在大街上,商店裏,或普普通通的飯館內出現,說不定你身邊的就是神仙或者妖魔,我總以為這是比喻和文學家們的藝術之語,原來深山裏的山民也一直是這麼認為的,並看得那麼平常自然,而現在又使我真真切切地目睹了。我突然有了一種浪漫之想,舅舅和那個金發女人的奇遇既然有著如此美麗的故事,何不再了解清楚,寫出一部小說或一出戲劇呢?我和爛頭耳語起來,相信那個金發女人沒有走遠,還在劉家壩子裏,就決定出去尋找,但舅舅卻抬起頭來說,他得到北邊三十五裏外的丹鳳縣城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