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懷念狼(6)(3 / 3)

“他沒有家。”爛頭說。

“你狡兔三窟的,他沒有家?”

“兔子是弱者,兔子才有三窟的,你見過老虎有家嗎,老虎走到哪兒哪兒就是家。”

“這麼說,我舅舅的相好多?”

“他哪兒有,他是大熊貓哩。”

“啊?!”

爛頭低聲說:“這你千萬不要對外人提說,你舅舅他那家具不行,先前找過一個,就是不中用,自己從此便怯了,老是怨悔曾經手淫過度……”

我驀地想起舅舅小便時遮遮掩掩的事,可憐起他了。

“這我不信,沒了那事,男人常常就沒了誌氣的,可舅舅那樣子,誰不說他英武?”

“他隻有使自己更像個獵人嘛!”

我們在這邊低聲說話,舅舅就側身躺在遠處的草坪上,草很深,是冬天枯幹的菅草,枝莖稀落,絮縑飛白,躺著像一塊臥石,而慵懶的樣子,真又像一隻虎。他半睜了眼睛看旁邊樹梢上的一隻麻雀,麻雀嘰嘰喳喳叫,他忽地將一枚石子兒從手中彈上去,動作迅而捷,又平靜地躺臥在那裏,麻雀卻掉在我們麵前的地上,腦袋碎了。爛頭快活地喚我撿柴燒火,自個兒用一根樹棍兒塞進了雀的屁股裏,在火上來回地燎烤,我不明白他這要幹什麼,燎烤得半生不熟了,說:“你吃不?”我說:“這也能吃?”他說:“好吃。”咬一口,像是突然想起來還有隊長哩,舉著麻雀向舅舅:“你吃不?”舅舅說:“瞧你那吃相!”爛頭的吃相難看,發出響聲,但他真會吃,一隻麻雀很快吃得僅剩下了一疙瘩內髒。

爛頭是一個愛戲謔的人,除了犯頭痛外,總是不停地說些有趣的話,或作踐著自己而取樂於我和舅舅,雖然舅舅隻比他大五歲,他又比我大五歲。一路上,我們沒有請什麼民工,我的攝像機和照相機,相機架,膠卷,以及舅舅的行李卷,幾乎都是他馱背的。有一次將照相機掛在富貴的脖子上,我大聲訓斥了一通,他就不敢了,卻偏將翠花係一條長繩拴在富貴的脖子上。翠花走著走著是差不多走累了,跳上富貴的背上坐著,我笑了說:“咱活得倒不如一隻貓哩。”爛頭卻說:“活得不如富貴,咱們都是男的,富貴倒還有翠花這個老婆哩!”舅舅拿眼睛瞪他,說:“爛頭,這回是有書記在哩,你別犯你的賤毛病啊!”爛頭說:“我有病的,哪兒還敢?!”每到歇息地,找吃的找喝的找住的,一應生活雜事都是爛頭的事,他為我們鋪好床,舅舅的床上當然鋪了那張狼皮,我是單獨的床,要挑最幹淨的被褥,再鋪一個地鋪是給他的,富貴和翠花卻早早就臥在上邊,他就大聲地罵富貴,說白天你們在一塊兒,晚上還要在一處,你真的要發生作風問題呀?!就抱了貓睡下。富貴氣得罵一聲:汪!悄悄跳上舅舅的床,在舅舅的腳下臥著睡了。爛頭的缺點是夜裏咬牙子,是萬般仇恨地那麼咬,而白天愛放屁,不顧場合地方,還半抬了屁股努出聲響。

“舅舅。”我說,“應該叫你隊長了,你注意到沒有,爛頭好像沒有叫喊他的頭痛。”

“看樣子出來走走還真能治了他的病。”舅舅說,“不要說破,一說破他就又想著要頭疼了。”

依照規劃,頭一天我們從州城搭乘公共汽車到了丹鳳縣,在離縣城十裏地的一個小站下車,沿丹江河往下走,走到趙峪,又到黑風崖。但是第一天沒有見到狼。第二天鑽一條叫荊子的溝,踏著嘩嘩的溪水逆行了五十裏地,仍是沒有見到狼,連狼的一綹毛一疙瘩幹屎也沒見著。倒是在一個十幾戶人家的村寨裏,有人正在辦喪事,一間殘缺不齊院牆的院裏,草席搭了棚,白紗黑布挽了花團掛在棚的四角,死者是停放在席棚裏,身上蓋著草紙,前麵的桌上擺滿了豬頭羊頭和香火。披麻戴孝的孝子們見我們路過,忙近來趴在地上磕頭,我奇怪孝子們怎麼給我們磕頭,爛頭說:這是規矩,這家一定是死了老人,做孝子的就見誰都低了三分。舅舅就走近席棚,在桌案上燃著了一炷香插上,代表著我們向死去的老人致哀。而席棚外的一堆人卻一直坐在那裏敲打著響器唱歌,他們以歌而哭,唱的是孝歌。那孝歌唱得十分淒涼,我竟聽著聽著心魄搖撼,淚水也潸然而下了。我是粗略能記譜的,從那以後這曲這詞就印在心裏,在回西京後的一次單位同誌們聚會,我是複唱了這孝歌的,也同樣使同誌們聽得長籲短歎。這孝歌是這樣的:

當時我聽著孝歌滿臉是淚,爛頭過來把我拉到一邊,悄聲地說:“你哭的什麼,咱又不是孝子,讓亡魂附上了咱,尋著以後晦氣嗎?”我就不敢哭了,他還暗中教我用手捏手印,說是可以避鬼鎮邪的,我學著他的樣兒做手印,舅舅和案桌旁的人說話。

“老人多大年紀了?”

“八十四了。”

“那也是高壽。”

“是高壽,白事也算是紅事。”

“幾時下葬呀?”

“等老八兒子哩。”

“這麼多兒子?”

“你是過路人,你怕不知道哩,老人一生沒自己生育過,可她收養了十個兒子,原本今日該下葬的,入土為安嘛,老八兒子卻在外地打工,電報讓人發去了,說不一定明日就回來哩。別人不回來送終,老八他得回來,他娘從狼窩裏收養他的時候,他才一歲……”

“老人是汪老太太?!”

“這你也知道?”

舅舅再沒有回答,又去了案桌前將酒壺提了,在那堆紙灰上奠酒,然後鐵青了臉招呼我和爛頭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