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懷念狼(6)(2 / 3)

舅舅的突然怪異使大家再不提起狼的事情,麵條端上了桌,都隻是呼呼嚕嚕地扒飯。我真擔心這些獵人借著酒勁還要弄出些事情來,又不願飯桌上的氣氛冷淡,胖女人就招手把我叫到院子,低聲說:他們哥兒們兄弟常在一搭喝酒的,前幾天喝到八成,一個要拿刀劈自己的頭,一個拿拐杖磕打那雙軟軟的腿,後來就哭,大男人家哭得像死了爹死了娘似的。你是不喝酒的,你要給咱把握點。我回到桌上,故意尋著輕鬆的話題,問鹹肉是怎麼做的,這麼好吃!他們當然告訴我說,殺了豬,肉切了塊,放上鹽和調和麵揉搓過了,在甕中捂那麼三天,然後就吊在屋梁上用柏朵子火熏,或者幹脆吊在灶頭上讓一日三餐的煙火去熏烤。我說,噢,原來這樣,那掛在屋梁下的那串鹹肉上怎麼有一個大薄石板?他們說那是防止老鼠順著繩下來吃鹹肉呀,再精的老鼠總不能從石板上翻下倒身再從石板的背麵爬吧。我說老鼠會不會從屋梁直接往石板上跳呢?胖女人鼓著掌說你真聰明,老鼠是會這麼幹的,但你沒見那石板是斜著掛的嗎,它跳下來就會從石板上滑落地上,今早起來,一隻老鼠是在地上死著的。說話間,我又犯了老毛病,就是摸自己下巴,用指甲掐著胡須拔,舅舅先是在桌下踢我的腿,我沒有理會,他打了一下我的手,我才突然發現他們全都是大胡子,雖然剃了臉,臉的下半部皆青黑,而他們也同時發現了我幾乎沒有長胡子,就開始戲謔我,說我是太監,是二一子,爛頭還伸手摸摸我的下巴,作賤說光膩得像嬰兒的屁股。對於他們的無理,我自然沒有上怪,因為他們的直爽並沒有任何惡意,何況我的老婆並不彈嫌我沒胡子,她喜歡白白淨淨的男人。但在商州,在沙河子的原獵狼隊員家裏,我第一次為我的奶油麵色和沒有胡子而感到了羞恥。

當天晚上,我們返回了州城,我打電話通告專員我們翌日就出發為十五隻狼去拍照了。專員卻在第二天一早就趕到了賓館,他甚至設了簡單的餞行儀式。“老傅同誌。”他端起酒杯向舅舅說,“過去捕殺狼那是對的,因為狼威脅了我們的生存,捕狼隊和你這個隊長是有功的。現在狼卻要滅絕了,我們保護狼,你也是有功的,我代表商州人民和行署感謝你,也祝你這次陪同高子明同誌把拍照的工作做好!”舅舅當然很激動,他不僅仰脖喝下了專員敬的酒,而且還要感謝專員,說他沒有什麼可以感謝的,他再喝酒,就把半瓶酒一下子倒在碗裏要喝下。專員忙勸他,要和他分開碰杯喝,他說:“專員,我有話要對你說哩!”他說的是以國家的法律規定民間是不能擁有槍支的,而原捕狼隊的獵槍也都上繳了,剩下他是惟一的持槍人,但普查完狼後,到這一日也該是他上交槍支的時間了,他請求在為十五隻狼拍照的過程中能允許他繼續保留槍支,“槍是半個獵人,獵人沒槍狗□都不是!”舅舅的請求我沒有想到,專員也為難了,沉吟了許久,最後同意了他的請求,舅舅竟一下子握住專員的手,幾乎要跪下了。“是這樣吧,我來通知你們縣公安局吧。”專員扶住了他,“特殊情況特殊處理嘛,拍照過程中需要槍,拍照完了也還可以保留麼,你傅山同誌應該持有槍,你還是獵人麼,以後還可以打山雞嘛!”獵人的稱號和獵槍對於舅舅是多麼需要,專員的特別關照使我也為舅舅高興!但是,舅舅在吃完飯與專員告別後,他卻對我說:“獵人就是打山雞嗎,隻獵山雞也算是獵人?!”

舅舅畢竟最後是很高興地同我上路了,我們上路並不僅僅是我們兩人,還有另一個,那就是爛頭。爛頭在州城外的十字路口上等著我們的,他靠坐在柳樹下,麵前是一個鋪蓋卷兒,一個酒壺,肩頭上立著一隻貓,貓認真地把他的頭發向後梳理。我以為這是一種古風,像《水滸》中常常描寫的那樣,是來為舅舅和我敬酒相送的,他卻是堅決地要求跟我們一塊兒走。

“隊長,你得讓我跟了你,我好賴也曾是獵人!”他說,貓還立在肩頭上,前爪合抱了像是作揖。

“你也去?”舅舅和我都愣住了,我們在沙河子的時候,他毫無要跟隨我們的跡象,舅舅說,“你說誆話,你害頭痛那麼厲害,你跟我們去?!”

“我要是再在家呆著,我這頭就炸成八瓣啦!”爛頭說,“我要死,死在獵中……”

“這哪兒是去打獵,去為十五隻狼拍照呀!”

“可總是和狼打交道啊!我想過了,狼是鐵頭麻稈腿豆腐腰,我這頭痛起來得用拳頭砸,活該也是個鐵頭,或許和狼在一起,頭痛病也就會好的。再說,我有貓,貓給我搔頭全當是老婆為我按摩哩,還有芬必得嘛,我給你們鞍前馬後做個苦力還不行嗎?”

舅舅癡在那裏,末了看我,我說:“也好。”

“這可是你說的!”舅舅說,“那他也就是個獵人了。”“費用我會讓行署報銷的。”我明白舅舅的狡黠用意,眨眨眼說,“但讓專員為他批一杆槍,我可是辦不到的。”

就這樣,爛頭以編外人員參加了我們的行動,爛頭的加入使我想起了《西遊記》中豬八戒和沙和尚,更使我想到了《堂吉訶德》裏的禮拜五,於是我曾叫過他一回“禮拜五”,他抬起頭說:今日是禮拜四呀!我就趕緊不敢再說什麼。爛頭卻很興奮,一定要為我們這個小組每人命名,他照例稱舅舅是隊長,稱我卻是書記,因為三人中我是惟一的黨員,他自封了秘書,“有外人時就叫我秘書,沒人了就喊我爛頭”。舅舅的細狗名叫富貴,他為了貓名費了神,貓是女貓,最後叫了翠花。富貴和翠花是廝配的,雖然沒有生猛的氣象,但民間俗味很濃,憑這一點,我越發喜歡他了。

“你知道我為什麼把貓叫翠花?”他悄聲說。

“叫著順口。”

“我初戀的女人就叫翠花,昨天晚上還夢著她了!”

“這麼愛的,那怎麼沒娶了她?”

“人家看不上咱的人嘛。”

他做出一個怪相來,下巴突出,嘴唇回窩,一對眼睛向上翻著白,臉一下子拉扯得很長,腮幫又下陷成坑,活生生一個狼樣。在以後的日子裏,爛頭是喜歡給我講他的豔史的,他誇耀著他長得醜是醜,但卻有桃花運的,他和他們村十幾個女人有一腿的,巷中姓秦的娶媳婦,他在頭一天和人打賭,要在那女子來拜堂前他可以做成那事的,別人不信,他果然就得手了,還拿回來了那女子的一條花褲頭。“你要硬下手,女人經不起硬下手,可你還得有真本事,她一舒服,她不恨你倒會謝你哩。”他說打零食是身子的需要,若真要來點感情,那就得找相好的,他除了胖老婆外,也還有兩個相好,以前打獵,常將錦雞肉、黃羊肉給她們送,為此隊長數次生氣要開除了他。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和舅舅這麼長日子,怎麼就從來沒有聽舅舅說過他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