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中午十二點,大熊貓生下來了一隻老鼠般大的幼崽,但大熊貓幾乎在同時死去,緊接著幼崽也死了。大熊貓母子都死去了,剩下了一群滿腹學問的專家。這一天裏,基地籠罩在一片悲傷氣氛中,天上的雲塊支零破碎,沉下來粘著草,圍著樹,在台階根溜著走,似乎它的毛絨絨也能握得住。科學家們都張著嘴,嘴唇上胡茬雜亂,哭不出聲而淚流滿麵。施德兩個小時坐在地上不起來也不說話,臉色和土一個顏色,簡直像一個餓死的鬼了。傅山沒有料到人的生產如拉一泡屎一樣的順當,大熊貓卻如此的艱難,更沒見過這些曾令他神秘又敬畏的科學家竟是這般可憐可笑,如喪了考妣一樣呼天搶地地悲慟!他拉起了施德,但沒有什麼話來安慰朋友,隻拖著施德到基地的院外來散心,不遠處是一個巨型拳頭狀的石崗,石崗上頂著一座殘破的山神廟,“你吃酸棗不?”他指著石崗角的一株野棗樹說,樹梢上有一顆幹癟了的酸棗。他雙臂掛在崖角上努力用腳去蹬搖野棗樹,將酸棗弄到手了,施德卻並不吃。
“我安慰你,誰又給我說句寬心的話?”他有些生氣了。
“你畢竟還有狼呀!我呢,實指望著能生下一個崽來,基地就建功立業了……可現在連個本兒都沒有了!”
“南宮山上的狼再沒有下來過嗎?”
“沒有。”
施德應著,卻又補充了一句,說是九戶山民倒是反映過,在張貼禁止捕狼條例的那日,貼布告的大石頭前,突然湧集了許多動物,有狼,有狐,有山羊和野豬,還有山雞、鬆鼠和蛇,又跳又叫,甚至瘋狂交配。第二天裏,人們在池塘裏發現了大片大片青蛙產下的卵團,而螞蟻窩裏也是白花花一層螞蟻蛋。它們是成了精了,在度狂歡節了?!但從那以後就再沒見過狼了。
兩個人都笑了一下,笑得苦苦的,傅山就別轉了頭向城池東邊的南宮山上眺望。南宮山上其實早已沒了宮,山上雲層裂開了一條縫,有陽光斜斜照下來,山巒如佛出世,呈現了一派光明,他們誰也沒有想到,就在這時候,山巒的一道石梁脊上正站著一隻狼。
施德主任先並未注意到那是一隻狼,還以為是一棵樹一塊石頭,傅山卻激動得叫了一聲。這隻狼襯在天幕上,腰身非常細長,麵南而立,掃帚一般的長尾搭在一塊石頭上。他立即認出那是十一號狼,是普查的狼群裏最健壯也最豔乍的一隻狼,卻不明白這隻狼普查時是在百裏外的大順山上,怎麼竟在這裏出現?!狼之十一號高揚了脖子嗥叫起來,聲音銳而幹,音節裏應該算是高八度的,而且一長一短,又一長一短,如山地人的呼喊:喂――根保!“這是在發情!”傅山說。果然另一隻狼遂在石梁脊左邊的一棵樹下出現了,然後十一號狼向那隻狼跑去,弓著身子,四蹄輕巧,兩狼靠近,尾巴都翹起來,像高舉了雞毛撣子,歡樂地舞蹈。
“那一隻是四號狼。”傅山說。
跟隨的富貴汪汪地吠了起來,聲巨如豹,而且前爪在地上使勁刨土,傅山隻好用雙腿死死地夾住它。狼依然在舞蹈著。
“大熊貓如果有狼這種發情就好了。”施德說,“你瞧,有狼就有獵人呀,沒有大熊貓了我還算什麼大熊貓專家?”
傅山眼裏的光芒漸漸地消退了,他端起了槍,向空中鳴放了三下。
其實,我說的故事,正是與我有著剝也剝不開的血緣關係。我在我以前的作品裏寫下了許多商州的人和事,包括了家屬和眾多的老親世故,但我遺漏了我的外爺。我的外爺的父親,也就是我的老老外爺,在那一次匪亂和狼災中失蹤了,是死於匪或是死於狼,老老外婆咽了氣後就不了了之。大名叫順成的那個老城池的鄰居領走了我的奶奶,舅爺長大成為了獵戶。生活原本是堆積了一大堆的日子,看似在停滯著,風雲不起,水波不興,實際上它以它的規律在暗中運動,人就在其中活著,兩個家庭就這樣繁衍開來,如一棵野草,分蘖了又分蘖,已經是蓬蓬的一大叢了。舅爺娶妻生子,生下了我的舅舅,我的奶奶在西京城裏出嫁到了錢家生下了我的父親,再是有了我這個孫子。母親在我六歲的那年回去過一次商州,以奶奶的遺囑尋找到了她的娘家人,但從那以後,母親再沒有回去過,我依然也不認識還在商州的那些農民親戚,可留在記憶中始終有母親講過的關於兩個家族的故事。也是母親那次回商州,知道了舅舅這一輩的狀況,說是我的舅舅在七歲時的收麥天裏,舅奶領著他去田裏割麥,人已經是很累了,又饑又渴,正坐在麥捆子上揭了瓦飯罐蓋兒吃拌湯,聽見了有人在哭。那是一種很悲慟的女人哭聲,舅奶就放下飯罐過去察看,竟是一隻狼坐在麥田的土渠裏哭嚎,它是抵著渠底哭嚎的,見舅奶走近,一下子躍起來將她撲倒了。舅舅聽見舅奶叫了一聲“我兒……”跑近看見了狼的身下壓著親娘,親娘的頭發已經被狼撕下了髻,一撮頭發連著頭皮的血肉掛在一叢酸棗棘上。舅舅並沒有嚇暈,也沒有撒腳逃跑,跳下土壕雙手抓住了狼的尾巴,舅舅說:“不要吃我娘,狼,不要吃我娘!”狼回過頭來,看著我的舅舅,三角白眼裏射著光,狼真的就不再咬他的母親,半尺長的舌頭伸出來舔舔嘴角,嘴角突然掀起,露出錐子一樣的牙,呼哧一口卻叼起了他的後頸就走。舅奶清醒過來,見舅舅被狼叼走,大聲疾呼,那天舅爺出獵了並不在家,遠近的村人舉著木棒、鐵鍁攆了來,狼是前腿短後腿長上坡的速度極快,下坡卻不行的,坡下的人一哇聲攆打呼喊,在坡上收麥子的人聞訊從坡上也攆下來,狼就慌了。或許是舅舅很胖,有五十多斤重吧,狼叼著他再跑已經艱難,就在它放下舅舅要換一口氣的時候,攆打的人到了跟前,狼隻好丟下舅舅,眼睛一閃,舅舅看見的是一束紅光,真的是一束紅光,狼就逃走了。舅舅從狼口裏被奪回來,後脖子上留下了三個冒血的窟窿,雖然後來用蓖蓖芽草和北瓜瓤敷好,從此怎麼也消失不了疤痕。“他一急,疤就發紅。”母親說,“隻要見他的疤紅了,誰也不再去招惹他了。”
這就是我知道的關於舅家的全部內容,我是數次地去過商州,因為輩分隔了幾層,舅舅叫什麼名字,村子又是什麼村子,我一概不清楚,認親的意義不大,所以從沒有產生去尋找拜訪的念頭。我隻說今生今世不可能認識那一股親戚了,沒想卻在最後一次去商州不期然而然地相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