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懷念狼(2)(1 / 3)

但是,誰能料得到,那些曾經作過獵戶的人家,竟慢慢傳染上了一種病,病十分地怪異,先是精神萎靡,渾身乏力,視力減退,再就是腳脖子手脖子發麻,日漸枯瘦。其中一個最嚴重的姓焦的人去醫院求診,醫生也說不清這是害了什麼病,懷疑是出過重力或生活條件不好,他說:沒出過重力呀,已經不鑽山打獵了,耕地嘛基本靠牛,點燈嘛基本靠油。“還有呢。”醫生說,“那以後最好不要和老婆同房。”他說這怎麼行,不住在房裏住哪兒。醫生知道他聽岔了,再說:“不要性交。”他倒躁了:我爺姓焦,我爹姓焦,我為什麼就不能姓焦了?!醫生隻好說了粗話,問他是不是××過度?他低了聲說:以前我是獵人,××基本靠手哩。醫生噢了一聲便不再問了。這個人後來是死了,身子萎縮得隻有四五歲孩子那麼大小了。消息傳開,傅山也發覺自己的腳脖子發軟,但傅山是何等角色,他不敢把他的感覺告知任何人,隻在月明星稀的晚上,獨自一人默默地來到銀花河邊,遙望著霧蒙蒙的對岸,一股風清晰地傳送過來野獸的腥臊味,他知道在那邊樹林中是有一隻狼了。果然這狼開始走出了林子在一片月光下嗥叫,叫得舒緩悠長。傅山是聽得懂狼語的,那狼的叫聲翻譯過來,是:母狼,母狼,你在哪兒?作為獵人,傅山感到了莫大的羞愧,因為那隻狼分明已經看見了他,而且竟做出跛腿的情狀,一瘸一瘸走了十多米遠,然後就兜著圈子撒歡來調戲他。傅山是沒有帶槍的,這時候他的腳脖子極度發軟而支持不住,跌坐在了河灘上。

十天後,傅山終於再次穿起了獵裝,背著那杆用狼血塗抹過的獵槍,當然還有富貴,出了門。他的行李非常簡單,口袋裏隻有錢和一張留著未婚女人經血護身紙符,再就是捆成了一卷的那張狼皮。他來到了老縣城池子,他要再次去一趟商州真正的狼窩看看。

故事就從這裏開始了。傅山在老城池外的蒼野裏逆風行走,風吹得腰帶掉下來了一頭,富貴的毛全皺卷開來,斜著身子在荊棘叢中顫著疾跑。時間是一九九八年的三月十七日,天上的積雲壓得很低,隨時都有掉下來的危險。高山頂上並不是什麼都長得高大,除了城池裏的那棵白果樹,差不多的樹長到一人多高就開始分椏,十年數十年地悠著勁兒長,長得都是些侏儒木。荊棘全部都是鐵鏽色,皮皺得如雞腿,在風裏搖曳著銅音。富貴翹起了細腿撒尿,尿射得很高,風又吹來一片雨而落在它的臉上。傅山看著風和流雲水一樣從一個丘堆上翻上去卷下來,又翻上去卷下來,身邊的荊棘上掛著一撮狼毛,往前走,又是一撮狼毛。從毛的顏色和屈卷的程度上,傅山知道這是狼很久以前的遺物了。他仰起頭來,張著並不大的嘴,呆呆地看著天上的一疙瘩雲。

傅山的到來,在寂靜的春天裏,使舊城池子的九戶山民歡呼跳躍,他們以最隆重的禮節歡迎他,讓他坐在炕上,擺上炕桌,將自家燒製的苞穀酒一碗一碗篩著給他喝,然後在石臼裏砸洋芋粑粑。傅山是滿意於自己的粗矮身體的,他有一張粗糙發黑的四方臉,有整個下巴硬似鞋刷的胡茬,還有榔頭一樣結實的但冬夏出汗總是臭烘烘的腳,卻遺憾的是沒有一張能塞進一個拳頭的四方嘴,這是他歸結於自己命運不好的根本原因。他一連喝下五碗燒酒,陰鬱之氣沒有使他立即興奮起來,反倒整個臉色陰沉鐵青,在山民的歌功頌德中兩條皺紋越來越深,腦袋垂下,愈發沉默不語。兩隻老鼠分別從屋梁上掉下來,不偏不倚落在桌子上,竟將酒碗砸翻了。老鼠是因主人抽煙喝酒而也上了煙酒之癮,趴在木梁上吸煙酒之味時一時失足掉下的。他用筷子死死夾住了一隻老鼠,在桌麵上搗著,搗著,直搗得老鼠的小腦袋破裂了。這時候,孩子們卻趁機把他的麻鞋穿上,麻鞋大,是套在孩子的鞋上的,並且要抱了獵槍去出門。他一把抓住了槍,唬著眼問:樹上落著十隻鳥,打下一隻,還有幾隻?孩子們說:九隻!他端槍朝窗外叭地放個脆響,窗外的白果樹上一群麻雀應聲起飛,在空中兜了幾個圈子,又一下子被另一處的樹林子吸引去,而兩隻麻雀隨之跌下。富貴卻在空中一連串地翻騰,一個嘴角分別接叼住了一隻。孩子們一片歡呼:神槍手!神槍手!他卻趴在窗台上哼了一聲,想起了當年上萬隻狼怎樣來毀滅了這座縣城,怨恨著北門外數千隻狼一齊怒吼,疊羅漢一樣從城牆根往上攀,卻怎麼能疏忽了不去照管東門口,以致使另一個狼群襲擊了城呢?生不逢時,自己沒有遇上那個年月,如今是一位英雄般的神槍手了,卻隻能打這些嘰嘰喳喳的麻雀!

傅山的到來當然也傳到了大熊貓保護和繁殖基地,主任施德同誌來邀請他。這個禿了頂,戴著深度近視鏡的科學家與傅山有過交情,基地籌建的時候,捕狼隊在這裏居住過一段時間,曾將二十條狼打死後一溜兒掛在基地的籬笆上,以致數年裏狼不敢再光臨。施德見著了傅山,呼叫著舉了雙手,他已經做好了準備,因為傅山以前和他握手時像鉗子,疼得他齜牙咧嘴傅山還是握著,而且不停地搖動,但這回傅山並沒有伸出手來,腳下拌蒜似的已經酒醉了。

傅山在城池外的河裏幫山民提水,發現了河底上有著一杆槍的,但伸手從水裏撈上來的卻是一根老鸛草,再看河底,河底裏還是有一杆槍的,又去撈,沒有了老鸛草,一條黑脊梁的魚遊走了。河灘上是一叢叢開著白花的狼牙棘刺,他知道那是死去的狼群的靈魂還糾纏在這裏。

“你醉了,隊長!”施德拉著他走,他還盯著河底。

“是有一杆槍的。”傅山說,深深吸了一口這山林河川裏的空氣,“我沒醉,我還能喝哩!”

施德看著傅山,發覺他是有點老了,他放了一個屁,聲音沒有以前幹脆。

在施德的房子裏,施德還是拿出了保存了三年的瀘州老窖,又將一包幹辣椒用油鍋炸了讓他下酒,獵人嗜好的就是這兩樣東西。但施德自己並沒有喝,也沒有陪著傅山劃拳,因為基地惟一飼養的那隻大熊貓要生產了,這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早在大熊貓進入臨產期的前三天,州城裏的專員特意打來電話,要求隨時把大熊貓的生產狀況彙報行署,一定要確保世界級的活化石母子平安。施德是專家,是主任,是中共黨員,是拿政府津貼的,他明白任何工作都有著政治。

傅山一個人留在房間裏喝酒,麻鞋脫下來,臭烘烘的腳氣和酒味彌漫在房間裏。到了半夜,富貴也昏昏欲睡地趴在那裏,他站起來,覺得要去解手,搖搖晃晃到了廁所。第一次到基地來的時候,他在這廁所裏解過手,一泡尿衝得一米外的一窩蛆七零八落,現在遮遮掩掩立在那裏,尿卻淋濕了鞋麵,他靠在牆上,有許多話要對施德說,但施德並沒有來。望著院子裏有人急急跑過,而從右邊花牆透過一片燈光,他知道他們還在那邊的產房裏忙活,不禁想起了以前看過的革命樣板戲,主角們往往要走到一棵挺拔的樹下,站住,開始抒發豪言壯語。自個笑了一聲,掖著懷也踅去了大熊貓產房,方明白了世上還有另外足以驚心動魄的事情,酒醉也隨之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