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英武的獵手在他四十二歲的時候,狼是越來越少了,捕狼隊一次次削減人員,以至於連他們也很難再見到狼了。翌年的冬天,州行署頒布了關於保護野生動物禁止捕殺狼的條例,捕狼隊自然而然解散,據說狼毫筆廠也隨之關門。捕狼隊的隊長,最後接受的任務是協助收繳散落在全商州的獵戶的獵槍,普查全商州還存在的狼數。在收繳獵槍的過程中,差不多他和所有的獵戶都發生過口角。收繳最後的一杆槍是在七裏峽溝,天下著雨,石板房上丁丁當當響了一夜,他在燒熱的石板炕上做了一個夢:數百隻狼圍住了他,與他謀皮,語氣溫柔,喋喋不休,而且都愛嗔似的在他的手背上點一下趾頭,但數百次在一個部位點,他手背的肉就爛了,白生生的骨頭露出來,他驚醒了,出了一身汗。奇怪的是也就在他做夢的時候,這家被收繳了獵槍的主人黎明去泉裏舀水,泉後的崖畔上坐著一隻狼,這是一隻年輕美麗的母狼,把泉水當成了一麵鏡子,用爪子梳理著身上的毛。主人立即俯趴在地,做出端槍的姿勢,但主人的手裏已沒有了槍,是挑水的扁擔,狼就撲了過來。狼的想法是張開血盆大口將人的腦袋囫圇吞下,但腦袋卻隻抵到口腔的深處,最後獵戶將狼擁擠在了崖根,直到狼窒息而死,人也因失血過多死去。他含淚下葬了這個獵戶人,將那張狼皮剝下背在身上普查了半年。
這狼皮做了他外出的被褥,每到一處鋪了,禦寒,隔潮,但卻常常在睡夢中周身紮癢,起身看看,狼毛是?起來的。他起先並沒有在意,以為是皮子沒有熟的緣故,可每每有什麼事情發生,狼毛就?起來了,你無法用手撲摩下去。當那一回,他終於將他暗戀的女人邀請上了狼皮,他失敗了,他才明白自己原來這般地無能,等女人哭著永遠地跑去,狼毛也全?開了,堅硬如麥芒。他捶打著狼皮,卻並沒有最後扔掉狼皮。從此每個夜裏,他都要從狼皮上醒過來幾次,在風清月明之下,往事成了再嚼也嚼不盡的一份幹糧,一顆顆發澀的淚水就悄然落下。
又是半年過去了,行署的生態環境保護委員會的組成人員花名冊上有著他的大名,他卻並沒有去州城,人們看到的傅山,領著條狗,獨自在官路邊的一個小店裏吃酒。
“隊長,隊長!”
叫隊長他是不吭聲的,鐵青的腦袋上一雙耳朵又尖又聳,而且高過了眉梢;叫他傅山的時候,那三個指頭捏著的酒杯停在空中,耳朵在動著,但臉還是不肯轉過來。他的酒量大,飯量更大,高高壘起一大碟的蘿卜餡包子呼呼啦啦就沒有了。狗卻在桌子下捉蒼蠅,叭,一巴掌拍在桌後的牆上,牆上落著的不是蒼蠅,是一枚釘子,氣得罵:汪,汪!隔壁的飯店裏有了吵吵嚷嚷的聲音,那邊一亂,就有人跑過來說,傅山,傅山,又是疤子臉來起事了!傅山還是不動,酒灑在了桌子上,他俯下頭去吱地吸了,狗開始臥下來身子拉得長長的。人們請不動傅山,隔壁就一陣砰砰啪啪碗碟破碎響,看熱鬧的哇的一聲喊著四處逃散,傅山傾著身子過來了,他走路始終是前傾著身子,進門說:“莫非是狼來了?”
八仙桌前,一個臉上有著疤痕的瘦子蹴在凳子上,麵前是掌櫃擺了的酒與肉,他並不吃,用手將一把濃鼻涕抹在凳子腿上,拍著自己的臉在說:“屈掌櫃,我討不來賬是不是嫌我長得不好看?兄弟這臉是挨過一刀哇,就是討賬時被砍的!我今日討不來,是不是明日再來?”
傅山坐在桌子對麵,狗的前爪也搭在了桌沿。傅山說:“你是來討賬的,不至於來喪人家的攤子吧?”疤子臉說:“喲,這是誰?!”傅山一拳打過去,那人從凳子上跌下去,還未回過神兒,但見一個影子從桌那邊飄過了桌這邊,自個腦袋就被按在了磚地上。腦袋是按死了,身子還活得厲害。傅山叫著:“狗日的到雄耳川耍凶了!拿刀來,把這頭給卸了!”疤子臉的牙磕著磚地,連聲叫:“大哥大哥!”傅山說:“我沒你大!”疤子臉說:“隊長,傅山隊長!”傅山說:“你還知道我的名字?”手鬆開來,疤子臉趴著磕頭,說:“誰不認得你,誰是眼窩瞎了!”站起來倒了酒要敬傅山,傅山不接他的酒:“掌櫃的,欠別人的錢就籌著給別人還,免得讓誰害騷地方!”轉身順門就走,眾人啪啪地鼓掌。
“傅山到底是獵人哇!”
“他也不算做是獵人了吧?”
狗原本在碗碟的碎片裏噙著了一根骨頭,啃得涎水長流,見主人已經出門去了,一下子丟了骨頭,將那一卷狼皮叼住,四蹄輕快地跟著跑,像管家婆子,又像是跟班。有人歎了一聲“這狗東西富貴”,從此狗就有了個很溫馨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