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高老莊(30)(3 / 3)

西夏一哭,人們都拿眼睛看她,立即有過來勸慰的,說西夏善良,心腸軟,背梁的本家人都沒見有哭的,她倒哭了。西夏也不便說明原委,一是害怕,二是也為背梁死得可憐,眼淚再止不住,又嗚嗚地哭著從院子跑出來,一路回去。太陽骨碌碌從稷甲嶺上滾落了,所有的村莊開始有了炊煙,炊煙一股一股從煙囪裏往出冒,在半空裏就混成了一片,又濃濃地沉下來,在村口路上伏地蔓延,像漫過的水一般。西夏在煙霧裏如在雲裏棉裏,腿軟得走不快,又不停地駐了腳讓從田裏馱糞歸來的毛驢走過,誰家的小小窗口裏有了男人罵女人聲,女人打孩子聲,孩子挨了打的哭叫聲。出了鎮街,遇見了娘和菊娃,還有坐著輪椅的石頭,石頭似乎並不願意去舅家,將纏在頭上的白布帶拉下來掛在輪椅上,菊娃的懷裏抱著一卷燒紙,好像很生氣,訴斥著石頭沒情沒義,你舅對你多親多熱的,他死了你做外甥的竟不肯去看一看?兩廂相見,西夏撲在菊娃懷裏放聲哭,菊娃也哭了幾聲,倒擦了眼淚勸西夏。西夏說:“頭剃了,衣服也換上了,靈棚正在搭著……我見不得那場麵,心口噎得慌,我先回來了。”菊娃說:“他氣過你,你還去看他,這已經夠他的了,你快回去歇著吧……誰在料理著,我那嫂子她……”西夏說:“她和廠裏人談判哩,人死了半天了,倒頭紙還沒有燒……”菊娃沉了臉,要說什麼,卻不說了,推了石頭就走。但石頭卻抱住了路邊的一棵樹,說他不去,就是不去。菊娃氣得又罵石頭,打了一個耳光,石頭沒哭,再要打第二個耳光,娘擋住了,說:“他不去就不去吧,天也快黑了,明日讓他過去吧。”就讓西夏推了輪椅和石頭一道回去。

西夏和石頭回來,燒了剩飯各自吃了,石頭說困,自個兒爬上炕睡去,西夏就一人呆呆地坐在院裏。天黑嚴了,院子裏這兒那兒都有響動,一響動就渾身發緊,她就大聲喊叫了隔壁的竹青來說話。平日裏西夏也是反感著竹青,今夜裏卻覺得竹青親近,竹青給她又講說村裏的是是非非,說牛坤和他兄弟分家時怎麼打了個血頭羊似的,麥花小時候一定偷過別人家的雞蛋,所以頭胎娃娃沒長屁眼,銀秀又是如何身懶口饞,麥裏秋裏糧食下來了上頓餃子下頓鍋盔,海吃海喝哩,到二三月青黃不接時,家裏就斷頓了。院門外禿子叔在叫喚他家的狗,竹青就隔了牆喊“禿子叔”,問家裏是不是擺了麻將桌?禿子叔說:“我家電線斷了,黑燈瞎火的,打什麼麻將?!”竹青說:“沒燈那好麼,有兒媳婦在,那就……”禿子叔說:“扒灰也是黑灰!”牆外的把話說到了底,自個兒嗬嗬地笑,牆內的倒沒了趣味再說下去,低聲罵:“這賊禿子!”說到小半夜,竹青張嘴打哈欠,說她回去睡呀立馬起身就回去了,幸好過了一會兒,子路和娘就回來。西夏問那邊的情況怎麼樣,子路說:“事情談不攏,他妗子和蔡老黑堅持要五萬元,廠裏隻應允一萬元,雙方數碼差距太大,談崩了。那個姓方的說事情談不成,廠裏就不管了,讓他妗子去法院告吧,拂袖就走了。”西夏說:“五萬元是太多了,人已經死了,雙方談得差不多就可以了,安葬死人是大事,廠裏人這麼一走,事情砸了鍋,他舅就不埋啦?”子路說:“一時恐怕安埋不了。”西夏說:“人在事中迷,可旁觀的清醒,你得多說話哩。”子路說:“死的是石頭他舅,我能不幫他舅說話?可索要那麼多,理不端的,我勸他妗子,她倒還對我發脾氣。她謀算著地板廠是有錢的單位,趁機會發一筆財的!她妗子隻聽蔡老黑的主意哩!”西夏說:“他舅死得慘,家境也可憐,但畢竟是意外傷亡,一般小工,人家是不會多給的。”子路說:“人家的理由是司機並不知道他爬上了車,廠裏也沒義務拉他回來,他是偷爬上車,從車上摔下去,與廠裏沒有多大關係,就是看著家境困難才額外地付一萬元的,而這還是看了菊娃的麵子。”西夏說:“菊娃姐咋說?”子路說:“她說一萬元可以了,沒想到她嫂子臭罵了她一頓,氣得她在靈床前都哭昏了。今晚是談崩了,看明日廠長怎麼談呀,我頭痛先回來了,明日一早再過去吧。”說罷就進屋睡下了,西夏和娘又坐著嘮叨到後半夜。

天明,順善來敲門,咚咚咚,急得像狼攆了似的,一家人都起來,子路臉麵有些浮腫,問夜裏情況怎麼樣?順善說,你走後,王文龍廠長是來了,從廠裏到背梁家就那麼點兒路,他卻坐了小車來的,還帶了廠裏三個人,好像誰要把他殺了剮了似的。他把菊娃叫到一邊,拿了那一萬元,又加了五千元,說廠裏對待自己職工從來也沒超過萬元的,而背梁是臨時去裝車的小工,如果付錢太多,廠裏的規矩就亂了,更何況背梁的死是他私自扒車的結果,與司機和廠裏毫無責任。這一萬五千元全是從人道主義出發,也是以他的名義付的,希望背梁的老婆寫一收據,錢收到後,一次性處理事故完畢,再不尋找地板廠。菊娃把錢拿給她嫂子,也原話照說了,她嫂子卻把錢摔在菊娃臉上,罵菊娃胳膊肘子往外拐,難道為了討好老板要嫁大款就不認自己的親兄弟了?!開著門,叫喊著菊娃滾出去,再不要到她家來!當時院子裏站滿了人,修子罵菊娃的時候,都覺得她罵得過火了,過去勸阻,說:“你傷心糊塗了,話怎麼這樣說呢?”有人盛了一碗漿水讓她喝。但廠長就生氣了,說:“你不能聽別人唆使,發死人財呀!”又把菊娃拉上了他的車要開走,蔡老黑就不滿了,許多人也就不滿了,圍住了小車,紛紛叫嚷:“人死了,不讓抵命就算饒了廠子,你還不願給錢嗎,一條人命就值那一萬五千元嗎?”“你狗×的廠長錢拿汽車拉哩,讓你掏出一捆你也不肯?”“放屁哩,說一萬五屬於他的資助,沒有菊娃,那你就一分錢不給了?”“菊娃也真是,他想娶你的,你為啥不趁機給你嫂子多要些錢?他也算是未來的姑爺了,對親戚都這麼嗇,那將來肯把錢都交給菊娃你嗎?”“菊娃你跟他上的什麼車,咱就是傍大款也不能忘了一母同胞呀!”

廠長見人圍住車,就讓司機開了車走,蔡老黑一拳砸在車後箱,就砸出個坑兒來,車上那三個保鏢便要跳下來,菊娃死死拽住,保鏢沒下來,車開走了。蔡老黑叫道:“讓他們下來麼,狗×的還想打架,怎麼不下來?一塊上還是單練,我蔡老黑手正癢哩!地板廠來了,高老莊安生過幾天?他們是富了,他們憑什麼富,占了我們的土地,用的是我們山上的樹,山上的砍完了,咱後半生吃的喝的全讓他們奪去?咱兒子孫子,兒兒孫孫以後就喝風屙屁去!太陽坡的林子砍了,派出所罰咱的款哩,現在廠子的車弄死了人,派出所的人呢,那鎮長呢,狗大個影兒都不見了!瞧瞧,有錢就那麼囂張,占了我們的土地,搶了我們的資源,現在又奪了我們的人,他王文龍有什麼資格把菊娃帶走,他要把菊娃帶到哪兒去,欺負高老莊也不是這麼個欺負法吧?!”他在院子裏咆哮哩,問誰跟他去廠裏要再說個明白,院子裏就有人響應他,他們就把背梁用門板抬了,說:“死了人廠裏不管,就把死人停放到廠門口!”當下抬屍到鎮街上,幾十人一哇聲地喊,鑼也敲得咣咣響,人就越來越多,都在說:死了人廠裏不管?天下哪有這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