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高老莊(29)(3 / 3)

晨堂一走,子路就悔恨自己皮薄心軟,將身上錢又點了一遍,放回到臥屋的炕席下,直到墳地,還罵晨堂是本家的侄兒竟不到墳上幫一天忙,還謀著沾他的利哩。他請教留下的那個工匠,墓門麵的對聯寫什麼,工匠正用磚雕刻了許多花形,往門麵頂上砌,說,你是教授哩你還沒詞兒?子路卻就是想不出個好詞兒,琢磨了半天琢磨個“玉骨千年暖,漆燈萬載明”,覺得俗,又耿耿於懷起晨堂借錢的事,倒一時作想南驢伯這麼幾個本家的侄兒,來幫他修墓的也隻是自己一個,就得意了,順手將家裏那幅木刻的聯語題寫在了墓門上。工匠看了,說:“子路你是個孝子!”子路說:“我也就這一個伯了,應該麼。”工匠說:“你伯那麼幾個侄兒的,慶來來過一天,別的倒沒閃麵的。”子路說:“誰家墳地裏都有幾棵彎彎樹麼。”墓門頂上的花磚再砌一個下午就完工了,子路又掏了一包煙放在那裏,自個兒就先回來,到家見西夏還沒個蹤影,娘說:“你去蘇紅那兒叫她去,吃人家的什麼飯?”子路說:“我懶得去!”娘說:“你和西夏鬧起別扭了?”子路說:“哪兒有別扭?城裏人上班慣了,在家呆不住的。”說完也不去南驢伯家陪那工匠吃飯,蒙了被子去睡覺。不想這一睡卻睡出病來,頭顱疼痛,渾身也燙熱。飯時,娘來叫他吃飯,知道他病了,就要去請蔡老黑的爹,子路硬不讓去,隻讓娘把他帶回的提包拿來,在裏邊尋了幾片止痛片吃了。剛剛吃了又睡,菊娃進了門,提著一個籃子,裏邊是一塊黃羊肉。石頭一直埋怨娘這麼多天不來看他,剛才他左眼皮跳得嘣嘣響,奶還用條帚眉兒在上麵粘哩。菊娃說:“眼皮跳有肉吃的,你瞧,娘給你拿回肉來了!你奶呢?”石頭說:“奶在我爹屋裏,我爹病啦。”菊娃說:“你爹原來就是病包,現在該精神好呀,怎地病了?”就到了臥屋,娘說:“早上還好好的,從墳上回來睡了一會兒人就燙得火炭兒似的。”菊娃過去,子路要爬起來,爬了一半,又躺下去,說:“沒事,娘愛咋呼的。”菊娃手在子路的額上試了試,說:“是燙,要不要去看醫生,西夏呢?”娘說:“她到蘇紅那兒去了。他不聽話麼,讓去看醫生,硬是不麼,自個兒尋了藥才吃了。菊娃,你咋一走也幾天不回來了?”菊娃說:“我那兒忙哩。我和子路也真是冤家,我不回來他好好的,一回來卻就病了;我隻說拿回些黃羊肉讓他吃呀,這一病,倒沒口福!”娘說:“哪兒弄的黃羊肉,這可是稀罕物的。”菊娃說:“白雲寨的人送給廠長的,我去交繩,正碰著,就要了一塊兒。”娘說:“黃羊肉是大補,這一吃子路病也就好了。”菊娃說:“現在感冒著,一吃倒發病哩,等病好了,給子路壯壯勁!”拿眼睛乜斜子路,子路知道她的意思,便把目光盯著了屋頂。娘說:“這幾天怕是在你南驢伯的墳上累得來,現在世道怎麼變得這樣了,幹個啥事都得花錢,以前誰家有事,不光去幫工,還送糧送肉送酒的,誰聽說過要付工錢?可如今付了錢還嫌錢少,趕明日誰家死了人,恐怕也得掏錢往墳裏送哩!”菊娃說:“其實這也好,誰不欠誰的人情。”娘說:“活人怎能沒個人情?都那樣了,你南驢伯的墓誰修去?!”菊娃就笑了笑,不和娘論理了,說:“修墓他隻是去招呼匠人,能累個什麼樣?是夜裏著了涼了!他這身子,本來就……”說著又要笑,忍住了,又說:“著了涼發發汗就是,我給做一碗生薑拌湯去!”就去了廚房,聽得水瓢碗盞一陣兒響。

不大一會兒,拌湯就端上來,子路坐在那裏靠著被子,勉強吃下兩碗,額上鼻子就汗津津的。石頭也坐在炕邊,端了一碗吃。還剩一碗,娘讓菊娃吃,菊娃讓娘吃,推推讓讓,娘說:“一碗稀飯,有啥讓的!”就把幾件髒衣拿去浸泡了肥皂水,坐到院中一邊搓洗一邊吆喝著雞不得到晾著的稻子席上去啄食。屋子裏隻剩下原來的一家三口,石頭就叫著娘你也坐到炕上來,菊娃屁股坐在炕沿了,石頭又讓她脫了鞋把腳放到被子裏,菊娃說:“這娃胡成精哩,這又不是娘的炕!”但把腳還是伸了進去。石頭就想起了過去的歲月,他的腳不能動,卻喜歡被窩裏滿是腳,就在被子裏捉娘的腳玩,菊娃把腳一屈一伸,偏不讓他捉住,眼睛卻盯著子路,說:“你脾氣倒大哩,再不到店裏去了?”子路說:“我忙。”菊娃說:“忙啥哩,忙得散步哩?!”子路笑了一下,笑得很難看,菊娃說:“咋不高興,是我回來不高興?”子路說:“你沒見我發燒嗎?”菊娃說:“是這屋裏人的時候,什麼都順著你,再吵架,有理也是沒理,到最後都是我低頭,到現在了,我倒還是這樣,你不去店裏,我還得過來看你……”子路歎了一口氣,在枕頭下摸煙,摸著了,點一支吸上,並不再看著菊娃了,說:“你現在和王文龍怎麼樣了?”菊娃說:“什麼怎麼樣?”子路說:“……你不願給我說,那我就不問了。”子路不問,菊娃卻說:“我這老皮子人,沒想倒惹了是非,真是寡婦門前的事多,蔡老黑和王文龍結起死仇,煽火著去砍林子,給地板廠塌罪哩。”子路說:“我給你說過十次八次了,人不要太善良,尤其女的,男人都是利用女人的善良欺負女人的,你總愛去關心這個那個的,原本要菩薩心腸,他們就產生錯覺,順著杆子往上爬……”菊娃說:“你這麼說,是我給人騷情賣笑了?”子路說:“雞蛋不破些縫兒,蒼蠅就是繞著飛也不會去叮的。”菊娃說:“這你倒關心我了!把我一盆水潑出去了,卻關心這水在地上怎麼個流?”子路說:“這怪誰的,都是我的錯嗎?”菊娃說:“那還是怪上我了?那個雪瑩現在幹啥哩?”子路說:“鬼知道,幾年沒見過。”菊娃說:“看看,我早就說過她雪瑩沒個好下場的,她果然還得回去和她的老漢過日子去,你是見一個愛一個,愛一個丟一個,你把我毀了,你也把人家毀了,西夏是年輕,三年五年一時色不褪的,要是……”子路說:“你才是胡說!”菊娃說:“嫌我說到西夏了?好,我也不說了,像你這個人,朝三暮四的,還真不如那個蔡老黑!”子路不言語,菊娃說:“怎麼不說話呀,擊中要害啦?”石頭一直在觀察著被子上被腳撐起的包和坑,猛地把被子揭開,娘的雙腳和爹的雙腳在緊緊地蹬著,就樂得嗷嗷地叫。子路和菊娃臉都紅了,忙蓋了被子,唬起石頭:“大人說幾句話,你喊叫啥?!”菊娃就把腳從被窩取了出來,還未勾起炕下的鞋,聽得娘在院子裏說:“你這是咋啦?你這是咋啦?”菊娃忙勾上鞋出去,又回過頭來將炕上被子拉展,才出了臥房門,西夏滿頭汗水已坐在了堂屋的蒲團上,說:“累死我了,累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