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夏看著蔡老黑,卻糊塗了,弄不清他們哪一句是真話哪一句是酒話,但她情願說的是酒話。那個長頭發的男人眼睛血紅,一直在盯著西夏,後來就趔趔趄趄走進旁邊的臥室去,好大一會兒竟不出來。蔡老黑叫道:“關娃,關娃,你他娘的裝什麼熊,這一瓶不喝完你休想溜!”關娃卻是不應。蔡老黑就叫一個光頭去臥室拽著耳朵把關娃拉出來,光頭才過去,就喊:“黑哥黑哥,你進來!”蔡老黑過去,立即聽見那邊啪啪地有了巴掌聲,蔡老黑同時在罵:“你沒出息的在這兒弄這事哩!大家操什麼心,你卻幹這事?!”西夏覺得奇怪,也過去看,才到臥室門口,卻被光頭擋住,西夏往裏看了一眼,隻見那長頭發的褲子溜在腳麵,她忙轉過身,明白了長頭發在幹什麼,也明白了這一切可能是因她而起,就生出惡心和憤怒,罵了一聲“烏合之眾!”順門出去,頭也不回地下了樓梯,蔡老黑在屋裏喊:“西夏,西夏,你聽我說……”
西夏一路從街上走過,街東十字口的水井邊,三個男的一個女的在那裏翻豬腸子,他們用鐵條頂著腸子的一頭,然後翻出來將惡臭衝天的糞便抖落在路邊,蒼蠅嗡嗡嗡地亂飛,而蘇紅和迷胡叔立在旁邊看著說話,那女的頭發撲灑在臉上,衣襟上已沾滿了星星點點的汙水,說:“蘇紅,你瞧我這命,學校裏一張桌子坐出來的,你當老板了,我隻是個翻豬大腸的!”一個男子說:“你為啥成不了蘇紅,你太計較麼,雷剛那兒的肉五元六,你的肉就五元八,你知道雷剛這幾天不殺豬,你就哄抬物價呀!”女的說:“你說啥,誰的肉?”男的說:“你的肉麼。”女的說:“是你的肉!”那男的就笑了,對蘇紅說:“蘇紅,明日我娃過滿月,你得和廠長來呀!”蘇紅說:“這麼快的,卻生下一個月了?是公子是千金?”男的說:“快是快了點兒,可絕對是咱的種,咱不是那慶升!”蘇紅說:“你看誰來了?”那男的看了一眼西夏,忙說:“是個女的。”蘇紅說:“女的好,女的是他爹的貼身小棉襖。”男的說:“那有啥好,頂大嫁給個皇帝!”西夏也忍不住笑了一下。蘇紅說:“西夏西夏,你這是到哪兒去了,臉色這麼難看,你娘舍不得給你吃嗎?”西夏說:“回來這些日子總害胃疼。”蘇紅說:“走走走,到我那兒去,買一節腸子姐給你做葫蘆頭吃!”西夏說:“啥子叫葫蘆頭?”迷胡叔說:“就是豬的痔瘡泡饃。”聽得西夏齜牙咧嘴,蘇紅說:“他胡說哩,是用大腸泡饃,又好吃又養人。”買了一節腸子,拉西夏往家去,迷胡叔也跟了來,西夏說:“你們有事?”迷胡叔說:“蘇紅要問我砍林子的事哩,我這一輩子就栽在順善手裏了!”西夏聽迷胡叔這麼說,就不願跟了蘇紅走,但蘇紅終不放她的手。
到了蘇紅家,院子裏清清靜靜,一層落葉在地上,微風酥酥地吹,聚起來又散開去。二樓的窗台處,一根竹竿上挑著三個褲頭和兩個胸罩,搖搖擺擺如小旗子。在高老莊,西夏去過許多人家,見到的婦人的褲頭和胸罩差不多都是用粗布自製的,有的甚至補了幾層補丁,洗曬也都在院中的不顯眼處。她就說:“蘇紅姐,你們先談正經事吧,我在這兒洗洗手。”她在院子裏的水池上洗手,看著蘇紅和迷胡叔上了二樓,說:“呀,你這是使館,窗前掛了國旗哩!”蘇紅就笑著說:“女人的褲頭掛在誰家的窗外這女人就是誰家的人了,我往哪兒掛去,就掛在那兒讓東西南北的風吹去!”
西夏差不多洗了半個小時,無聊得用盆接水還澆了那幾叢花,待最後去澆牆角那幾盆仙人掌時,花盆竟是放在一麵石碑上,喜歡道:“這兒還有一塊碑子,一定是等我來讀等得太久了!”就搬走了花盆,又拿水衝洗了,見是一麵《建修土地祠碑》,長一米,寬半米,為明成化年刻,其文為:
嚐聞神之威靈特乎人力,人之護福賴乎神佑,土地祠數十餘年澤水浸淹,以至壬戌歲冬,又被流寇擾害,廟宇棟梁折毀。神像竟然損壞,日曬夜露,經過其地者無不目睹心傷,不忍坐視。信等請同大眾商議,傾囊樂助,已於乙醜歲五月二十日興工,成於閏月五月初一日。大功告竣矣,廟貌巍峨,神像丕煥,一方之功德昭焉,香火之接續遠焉,豈非盛舉哉!茲將捐資香名,修補廟宇一切花費賬項刊列於後:(以下列捐姓名85人略)以上收錢四十千零四百九十一文,付木料錢四千五百六十文。付獸頭磚瓦錢五千八百九十四文。付石灰錢三千文。付雜項錢三千七百六十文。付木匠工錢一千九百五十文。付砌匠工錢六千文。付神像一十千文。付彩畫神錢二千四百文。付磬錢一千四百文。付刻字工、香爐錢四千文。付開光、謝士、誦經禮錢四百文。共付錢四十三千二百七十文,不敷錢三串六百七十九文。提用眾神會利錢三千六百七十九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