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麵房裏,已經賣起了雜貨,除過煙酒醬醋、瓷碗鐵鍋,拖把掃帚、木勺塑料桶外,更多的是收購麻繩,菊娃沒在這裏坐店,雇的是兩個姑娘,兩個姑娘正在櫃台上玩跳棋,瞧西夏過來,也是認識的,笑吟吟地問吃了沒有,卻拿過凳子讓坐。西夏笑道:“我沒吃的,能給我吃什麼嗎?”兩個姑娘就笑起來,說:“都是這麼問候的……省城裏現在怎麼問候人?”西夏說:“哎喲,瘦啦?!”兩個姑娘就俯在櫃台上,低聲說;“西夏嫂,那些減肥藥真的頂用嗎?”西夏說:“你倆倒用得著減肥?任何減肥都是不讓你好好吃飯的,吃了藥恐怕就沒現在的紅潤勁了!”一個姑娘說:“我們還紅潤呀,剛才老黑叔還在說高老莊的柿子是澀澀,核桃是隔隔,婆娘是墩墩,女子是黑黑……”西夏的頭頂被什麼輕輕打了一下,用手抹了,才要說話,又覺得打了一下,仰頭一看,二樓的窗沿上一個人頭,正拿瓜子兒擲她呢。西夏叫道:“蔡老黑,你說婆娘是墩墩,女子是黑黑,你咋不照照鏡子,看看你們高老莊的男人,前額顱後馬勺,歪瓜裂棗,雞胸駝背,腰長腿短,矬子,矮子,半截子,豬八戒!”蔡老黑說:“你罵麼,高老莊就算是豬八戒的故鄉,缺啥補啥,才找高腳女人哩!”西夏就拔腳從那窄窄的門道跑去,要登梯上樓討伐蔡老黑的。用繩拴在樓梯下的狗被突如其來的旋風驚得失聲,待西夏已跑上樓梯了,汪汪叫起來,而西夏也後悔起自己不該這麼囂張了。
樓上坐了四五個男人在喝酒,個個歪七豎八紅著眼睛,已經有一個趴在那裏不動了,滿地的空啤酒瓶子和煙蒂,桌子上是一大盆煮熟的豬蹄和豬肝。狗剩招呼西夏坐下,喝得也帶上了勁兒的蔡老黑就用腳踢趴在那裏的醉漢,說:“起來,起來,才多少貓尿就趴下了,西夏說高老莊的男人是豬,真成豬了!”四五個男人重新坐好,又開了一瓶白酒來喝,同時給西夏也倒了一杯,西夏不喝,蔡老黑說:“你說高老莊的男人不行,倒讓子路把你管住了,是子路不讓你喝?!”西夏就端了杯子,挨個兒和眾人碰了,說:“大白天的,男人家不去做活,坐在這裏喝酒!”蔡老黑說:“心情不好麼。”西夏說:“咋個不好,偷砍了林子,被抓去罰款了?”蔡老黑說:“你也說砍林子的事?我們哥兒們就說的是砍林子的事!我們倒沒砍林子的一根筷子,但好端端的林子就那麼被砍光了?砍光了罰些款就完事了?高老莊人經幾輩誰破壞過林子,一九五八年大煉鋼鐵高老莊沒砍過林子,文化大革命那麼亂也沒砍過林子,誰個不曉得林子重要,為了這片林子大夥又花了多少錢,出了多少力,又有誰不知道毀林要犯法,可現在林子就那麼半天一夜被砍了?!”
“我們應該追問:為什麼要砍林子?”蔡老黑喝了一杯酒,手在桌子上叭叭叭地拍,說:“自從有了地板廠,高老莊的生態環境就從此破壞了!那個王文龍打的是扶貧的旗號來的,縣上鎮上為了他們的政績,亮的是築巢引鳳的牌子,讓地板廠就建在高老莊了。是的,有了地板廠,一些人可以去做工掙點錢,地方上可以得到一些稅收,但是,地板條的要求那麼高,彎樹不行,細樹不行,柳樹楊樹不行,隻要栲樹,花梨樹,隻要粗樹和直樹,一棵樹能解多少頁板,一頁板能做幾根木條,高老莊先前是有名的栲樹區,現在山上三分之一的栲樹被砍伐了,再過三年五年,所有的山都成了禿山,資源沒有了,我們吃什麼喝什麼,我們的後代吃什麼喝什麼?聽說這些地板產品遠銷東南亞和歐洲,價錢高昂,而我們高老莊人能得到多少?十分之二,西夏同誌,是十分之二!你說這殘酷不殘酷?!現在高老莊的栲樹砍得差不多了,高老莊人要求提高木價,但王文龍不,蘇紅不,倒收購白雲寨人運來的木頭,他們是拿白雲寨來壓高老莊麼!這農民也可憐,隻知沾小利不知吃大虧,這就發生過毆打白雲寨販木的人。毆打白雲寨販木的人,這應該引起鎮政府領導的重視,應該從中尋出矛盾的深層原因,可隻是整治高老莊人,也才導致了高老莊人為了和白雲寨人爭飯碗,發生毀林事件!”蔡老黑話一落點,坐在椅上的一個男人就把杯子砰地在桌上一摜,杯子嘩啦碎了,他的血也流出來,他罵道:“王文龍和蘇紅是這場毀林事件的罪魁禍首!派出所抓人哩,為什麼不抓王文龍和蘇紅?罰砍樹者每人三百元,為什麼不罰地板廠?官商勾結,他鎮政府包庇哩嘛,姓吳的要當他的副縣長呀,他要拿上地板產品去巴結上司呀,去拉選票呀!”
西夏說:“手上傷厲害不,要不要包紮一下?”那男人把流血的指頭在嘴裏吮,吐出一口紅的白的,說:“我試不著疼!”坐在沙發上的那個小分頭,喝得眼睛睜不開,說:“死不了,指頭離心遠著哩!他們不懲罰地板廠,咱就攆地板廠麼!老黑,老黑,你能煽火去砍林子,你就出頭來煽火把廠子轟了!”蔡老黑立即變臉,罵道:“放你娘的屁,誰煽火砍林子?誰看見是你煽火哩,讓西夏去報告了派出所,抓了這賊□去!”西夏笑著說:“我給誰說去?就是去說了,鎮長也不會管了。”蔡老黑說:“現在的鎮長能做醋哩,毀林是多大的事件,他竟罰些款就一了百了?現在的事情是,你把爛子不捅大,鬼也不理你,隻有死了人,事情弄到影響到他的官位了,才有人出來理會的!子平你說什麼,你說轟地板廠?”子平說:“轟!”蔡老黑說:“地板廠確實該轟了,他們把吳鎮長收買了,靠鎮政府解決不了事,聽說廠裏還要征地,還要擴建讓廠子再這麼呆下去,高老莊就成了不毛之地了,就把咱們榨幹了!蘇紅在村子對人炫耀,廠裏是日進萬金,王文龍已經在省城置了兩處別墅,現在又坐了一輛高級小車哩。”一個男人叫道:“他是拿麻袋裝錢了?天神,那他怎麼花呀,晚上咋睡得著呀?”子平說:“他掙的是昧心錢,黑錢,他才出資翻修學校哩,那一點錢對人家是九牛身上拔一根毛,又買了鎮政府的好,又給姓吳的臉上貼了金,想繼續在這裏辦廠哩。建廠房的時候,人家就修成個蜘蛛形,現在再擴建,這毒蜘蛛的網就越來越大,把咱全網住了!”幾個男人就頭碰頭起來,計劃起要轟廠,如果轟廠,誰肯定會參加,誰可能不敢去,去多少人,廠裏會不會派人打出來,如果打出來就好了,就怕他們關了廠門不出來,要打亂仗高老莊有懂拳腳的,何況這麼多人還打不過廠裏那些人嗎?一個男人卻說:“上次打白雲寨人,鎮政府查哩,砍太陽坡林子,鎮政府又是抓人罰款,若轟地板廠,事情就比前兩次大得多,吳鎮長會不會就把派出所人調去?”子平說:“高老莊的人不要說百分之百地去,就是去一半兒,派出所那幾個人能控製得住?”那男人說:“他要報告縣上怎麼辦,縣公安局會不會來人?”子平說:“事情八字還沒一撇哩,你倒怕這怕那?公安局來人怎麼樣,我一不殺人二不放火,我提我的要求哩,抗議哩,能把我怎的?我看你不要去了,你到時候回家抱娃吧!”那男子說:“子平你張狂啥的?我什麼事怯過,是騾子是馬到時候拉出來溜溜,看誰是姑姑子生的?!”
蔡老黑擺擺手說:“吵啥哩吵?!考慮多些是對的。但轟廠子也就是衝擊衝擊,給他們施加壓力,能真的把廠子一把火燒個幹淨?咱選個日子,等朱所長不在家更好點,我也分析了,吳鎮長還是不敢向上報告的,群情激憤起來,他就是到了現場,他能怎麼樣,他要不想當副縣長了,他可以報告上邊讓公安局來抓人嘛,法不治眾,他抓誰去?就是抓,他姓吳的倒了,廠辦不成了,抓了也是值得!”大家都不言語了,一張張被酒刺激得發木的臉泛著汗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蔡老黑說:“那咱就弄?”四個男人都說:“弄!”從椅子上沙發上立起來,提褲子挽袖子,似乎真要發生一場戰爭似的,具體分工誰到時候招呼蠍子尾的人,誰招呼鎮街的人,誰招呼蠍子南北二夾村的人,拳頭就砸在桌麵上咚咚咚地響。西夏是一直坐在一邊嗑瓜子兒的,先是覺得這些醉漢可愛,想起了電影上的什麼故事,倒也遺憾蔡老黑生不逢時,如果在戰亂年代,他會是一位將軍呢還是一名土匪?但看著看著,似乎他們倒認真起來,她就有些害怕了,待蔡老黑又打開了一瓶白酒,她說:“蔡老黑,你這是要暴動呀?!”蔡老黑用牙撕開了那塊豬肝,說:“這叫什麼暴動?沒刀沒槍也不想去殺人,是農民要維護自己的合法權益麼!”他大口大口嚼著豬肝,等完全咽下去了,說:“西夏,我們這樣幹也是沒辦法的辦法,既然要幹,當然是誰也不怕的,和地板廠的矛盾你也是知道,但你不要先說出去,你要先說了出去,你今天也是參與者之一。”西夏倒生氣了,站起身來,說:“你要防我,我這就走了,哪怕你們真槍荷彈去搶銀行哩!”蔡老黑一把拉住,油膩膩的手立即在衣服上浸出一片油漬,他說:“你說到哪兒去了?我們還想聽聽你的意見哩!”西夏說:“要叫我說,我說一句,我對高老莊的具體情況並不了解,地板廠在這裏,地方上應該有個統籌規劃,有計劃有層次采伐樹木來做原料,如果盲目地隻顧收購木頭,勢必對森林資源浪費和破壞很大,但你們去轟廠卻是錯誤的,如果人去的一多,誰能控製局麵,那後果就不是想怎麼著就能怎麼著了!”四個男子頓時愣在那裏,蔡老黑就嘿嘿嘿地笑起來了,說:“你不懂得農民,你不懂得農民,我們喝了酒說酒話,你當真嗎?你不喝酒你太清醒了,可你卻不知道酒有酒的樂趣,你隻懂得一個子路不行,子路是高老莊人,但子路從高老莊出去了,你要真正懂得高老莊農民,你要喝酒哩!來,喝酒喝酒!狗剩,取酒去,你舍不得再拿酒嗎?今日這酒算我的,我蔡老黑再沒錢,幾瓶酒還是買得起的!”啪地從口袋掏了一把錢票摔在桌上。狗剩忙說:“哪能要你出錢?拿酒拿酒,今日誰不喝得倒在這裏,誰也不許走!”就下樓買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