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善自然是被請之人,他果然老謀深算,建議道:要讓事情沒有後遺症,不如將這片林子以自留山的形式分給各村,各村再分給各戶,原本實施責任製的時候這片林子應該分的,但因當時林子麵積大,樹木還小,擔心分掉後被毀才以集體的名義留下來的,如今林子已經毀了,從檔案裏抽出當初的決議,分給各家各戶,即使有人追究,那是私人的林子任私人處理,誰也怪不上村委會和鎮政府了。順善的建議得到大家的讚同,關在派出所平房裏的二十人就釋放了。這些人一出來,立即撲向了派出所院中的水管前,咕嘟咕嘟隻是喝水,禿子叔喊:“喝慢些,喝慢些!小心把心激炸了!”他端起了一盆水照每個人頭上身上潑,但撲到水管前的人喝個沒完,撲不到水管前的就日娘搗老子罵。晨堂在屋角裏靠牆睡著了,跑出來遲,見擠不到水管前去,竟端起了朱所長宿舍台階上的一盆洗過臉的水就喝起來,直喝得肚子像氣蝦蟆,才哐啷丟了盆子,四腳拉叉地躺在那裏,說:“來正,來正,你說世上啥最受活?”來正沒有喝上水,卻被禿子叔澆得頭濕濕的,以為晨堂想他的竹葉婆娘了,說:“××最受活!”晨堂說:“還有呢?”來正說:“×畢了,歇一會兒再×!”晨堂氣得坐起來說:“你都渴死了還有勁幹那事?!”
在南驢伯的墳上,工匠是茶坊鎮的人,也有高老莊的人,但幫工全部是高老莊的,慶來被抓去關了一天,子路隻好在那裏招呼。高老莊的工匠和幫工很慶幸他們沒有參與毀林事件,估計著被抓去的人誰可能判三年,誰可能判一年,誰可能監外執行,這多半天裏都很賣力,吸煙的時候就把煙吸得一點不從口裏鼻裏漏,嘮叨坐牢是不怕的,最怕是坐了牢不能吸煙。但半下午被抓去的人突然放了,他們似乎覺得有些遺憾,議論著誰誰並沒有把砍伐的木頭全部交出來,就埋怨他們來修墓了錯過了一場好事,幹活也不大出力了。直到天黑回來吃飯,慶來來了,子路敘說了墳上的議論,慶來說:“你明日歇著,我去招呼,咱是掏錢雇工的又不是請爺哩,誰不好好幹重換人麼,能出力的人有的是!”子路忙勸他不要發火,鄉裏鄉親的別傷了和氣。慶來說:“我一肚子氣正沒處撒哩!”他就端了飯碗過去說:“石祥,你以為錯過了一場好事嗎,我坐了多半天黑房子,還得罰三百元,你小子沾了我伯的光了,要是不修墓,這二十人中有你就沒有我,聽說你好吃好喝著還撂風涼話呢?”那個叫石祥的趕忙說:“哪裏說風涼話了?給南驢伯修墓哩,甭說罰三百元,就是去白領三百元我也是不去的!”慶來說:“那好,明日墓上還缺幾百磚,一早起來你和我一塊兒去窯上往回擔!”石祥說:“雇一輛拖拉機拉麼。”慶來說:“幾百塊磚用得著拖拉機,咱擔!”石祥說:“那墓修好了,我睡進去得了!”眾人就笑,說:“累不死你的!”石祥說:“要是累不死也得多吃些飯吧,那我就去盛第三碗麵啊!”
第二天,墓地裏將磚墓全拱了起來,隻剩下修飾墓門麵了。這一天,太陽坡劃分給了各村各戶,殘留下來的小樹被主人們點了數,在這家與那家的地畔上,又分別在樹上係了紅繩兒或刮出一點兒皮用紅油漆標了號。迷胡叔自然是失業了,自然再也拿不上那每月十幾元的護林費了,他夾著胡琴來到了墓地,說他也為南驢伯的新屋建設出點兒力呀,就坐在墓邊拉胡琴,咿咿呀呀唱那“黑山喲白雲湫,河水喲往西流……”唱著唱著就罵順善是他的敵人,給子路訴冤枉。
晚上吃畢了飯,商量明日墓上的事,修飾墓門麵隻能留下能畫的張師傅,別的工匠和幫工就得辭退,慶來因要陪張師傅去鎮上商店去買顏料先走了,子路就給那些辭退的人算工錢。但這些人卻要求加錢,理由是施工中趕得緊,原本是七天的活四天就完了,人出了多大的力,而茶飯不好,煙供得少,酒也隻喝了三次。子路就生氣了,說你們在家都吃什麼了,頓頓米飯蒸饃又炒四個菜還不可以嗎?那個摔斷木尺的工匠就說墓穴的風水硬,把他的木尺都摔斷了,風水硬肯定對修墓人不好,這些自認倒黴,但總得賠償他的木尺呀!子路覺得這有些欺負人,偏不給賠償,工匠們就紅臉吵起來,還是西夏來掏出二十元錢交給了那人,西夏說:“尺子值多少錢?你不用找了!”那工匠偏從口袋掏出二角錢來放在地上,說:“我是窮人,可我不多要你們一分的!”為這事,子路著了一口悶氣,回到家叫喊心口疼。西夏就數落他太小氣,一個大教授了為那二十元錢吵吵嚷嚷值不值?子路說:“你不了解農民!”西夏說:“我了解你!”兩人也惱起來。
這天夜裏,天快亮的時候,西夏又做了一個夢,醒來還清楚地記得,她吃驚的是夢見了石頭的舅舅背梁,背梁是辱罵過她的,但背梁在夢裏卻向她賠不是,她看見背梁猥猥瑣瑣的樣子,一邊擦鼻涕一邊說:“我要死了,你原諒我吧,我拿錢贖我的錯。就從身上掏出十二元三角四分錢要給她,她說不要不要,幾乎有些生氣了。夢到這裏,西夏就醒了,十二元三角四分錢記得清楚,而且那錢都是紙票,油膩膩地發軟。這是噩夢還是好夢,西夏想給子路說說,如果是噩夢,讓他能轉告背梁小心才是,可西夏見子路眉頭緊鎖的煩惱樣子,也擔心他聽了說她是故意要提說關於菊娃的事來慪他的,便沒說出口。梳了頭,換了髒衣泡在盆裏,她懶得立即洗,翻弄了一陣兒抄錄的碑文和那些畫像磚,要往太壺寺看那壁畫去,就問石頭你去呀不去,要去姨把你推上。石頭才畫了一張牛的畫,牛卻是在屋頂上走的,而且牛肚裏還有一個小牛。娘就指責石頭要畫就好好畫,誰見過牛上屋頂的,牛角這麼長,是公牛,公牛肚裏怎麼有小牛?石頭不服,說奶眼睛不好,沒看見他在牛的腿上畫有仙鶴嗎,仙鶴能飛,腿上有仙鶴了,牛願意飛到哪兒就能飛到哪兒!”說:“奶你不懂,你問我姨!”娘說:“你姨和你都是爛腦子!”西夏就笑了笑,隻是說:“石頭跟姨去不?”石頭現在是跟西夏已親近許多了,他把姨字咬得重重的,但石頭不去,說:“街上能碰著我舅的。”西夏覺得石頭也突然說出他的舅,會不會與自己的夢有什麼關聯?就問:“碰上你舅?”石頭說:“我舅要去海裏呀!”西夏就覺得孩子畢竟是孩子,說著說著就胡說了,山地裏哪裏有海?背梁也不是去東南沿海發達地區去做生意的角兒!她說:“你舅怕是在鎮街上買海碗呀!”自個兒往鎮街去。到鎮街口了,卻又擔心如果真的在街上碰著背梁了怎麼辦,索性先不去太壺寺,繞了街後的一條便道倒端端向菊娃租賃的那三間門麵房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