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高老莊(26)(3 / 3)

這一日,子路因去磚瓦窯結算拉去的磚款,西夏在墳地招呼工匠,墓坑挖下八尺深,開始砌墓左側牆,一個泥水匠坐在坑沿上吸煙,不小心將一把直角木尺掉下去折為三截,當下心裏不高興,認作這墳地風水太硬,就問這墓穴是誰看的?西夏說:“鐵籠鎮的陰陽先生王瘸子。”泥水匠說:“是子路陪著人家吧。陰陽先生水平再高,也是隨主人的意思行事的,子路一定是怕花錢換地,才到這個地方的?”西夏說:“這冤枉子路了,他是作侄兒的,總想給南驢伯尋個好穴的,一半錢還是他出的。”泥水匠說:“子路這般大方?!你們這個家族沒有大方的,大方的隻有慶升,開口要五千元!”幾個人就嘻嘻哈哈起來。西夏聽了,吃了一驚:這些人怎麼也知道了借種的事?就一頭霧水,不敢多語。工匠們見西夏不說話了,就問西夏有了孩子了沒有?西夏說沒有,他們說,那怎麼不快生出個大個子來呢,要等著菊娃也生一個城市的白臉娃娃嗎?西夏就反感了這幫人,盼著子路或晨堂、慶來他們來,但偏是本家的一個人影也沒到。工匠們說了一會兒,各自幹起活來,嘴仍是不讓閑著,說天說地,說聯合國大會,說公雞踏蛋,又說起蠍子南夾村一個女人也是被蘇紅介紹到省城去的,回來也是在鎮街開了一個洗頭洗腳店,那做公公的就對兒子說:你媳婦回來了,你讓她檢查檢查有沒有性病,她是不能有病的,她有病了,我就有病,我有病,你娘就有病了,你娘有病了,全村人都要有病的。盡說些髒兮兮的話,一邊說還一邊偷看西夏的反應,西夏就借口解手,轉到坡根的彎後,那裏竟又是一片墓地,每個墓堆前都豎著一塊碑子。急急趕過去看了,墓碑都是民國以後刻的,又都刻得十分簡單,差不多隻是“×××之墓”的字樣,西夏倒遺憾高老莊沒了寫碑文的人,也沒了特別講究樹碑的風氣。尋一塊土塄蹲下撒尿,她看見了一股山風在那棵柿子樹下旋轉而起,樹葉、草屑和塵土變成了一個立柱,那麼悠悠地飄移過來又飄移過去,一隻野兔就驚惶失措地奔跑,突然間卻不見了。西夏站起來緊褲帶,心想不遠處必定有一個什麼草窩,野兔是藏在那裏的,躡手躡腳過去,草是有一片亂草,野兔卻沒有,而躺在那裏的是兩塊石碑,一塊斷為兩截,一塊還算完整,上麵竟刻有:

公諱式彬,字文展,高老莊布衣。公兄弟五人,俱慷慨敢為,公性剛方,有膽略。嘉慶初,有匪騷擾,公以一鄉人無尺寸柄,請諭修莊寨圍牆設卡,地方賴之以安。時匪煽惑,鄉愚被誘,事發株連蔓抄,公惻然力為保結,眾皆獲免。雖公摒擋一切,公四弟修職郎省齊與有力焉。其他懿行惜未盡記憶,即此已足銘金石而榮子孫矣。故誌之。公生於乾隆乙亥年五月初三戌時。妣生於乾隆庚辰年四月廿六子時,歿於道光壬辰正月廿九卯時。鹹豐九年歲次己末小陽月吉日立。

再看那斷碑,竟是一位叫慶生的人給祖母刻的碑,寫得倒還有趣:

婆生嶽先芳,莊演字漢川。祖父修仙去,至今有數年。別下吾祖母,七十七歸天。葬在仙人掌,蔭後福無邊。子孫多富貴,瓜瓞永綿綿。

西夏分別抄錄了,拐另一條路回村,不願再到南驢伯的墳地去。

到了黃昏,子路從磚瓦窯也回來,西夏埋怨子路沒給工匠供應上煙,也沒有酒,他們不好好使力,說話又怎麼怎麼難聽。子路也生了氣,就讓人去找慶來,要慶來明日去招呼工匠。慶來一時沒來,直到工匠回來吃了晚飯,打著酒嗝兒叼著煙四處歇息了,慶來才來。子路說:“你幹啥去了,臉像個包公!”慶來渾身是汗是土,衫子剮了個三角口子,直拿袖子擦臉,說:“你們怕不知道哩,今下午人都去太陽坡林子裏砍樹了!天神爺,啥叫放搶,我現在算是知道了。你說說,禿子叔平日蔫驢一樣的,走路都要風吹倒,沒想那麼大的勁,一次竟扛了小木盆粗的一棵!我逮住風聲遲,去弄了三棵,剛剛到屋,臉沒洗就來了。”三嬸說:“你買樹了,你現在買樹又蓋房呀還是解板做家具?”慶來說:“哪裏是買樹?昨兒夜裏,太陽坡的林子被人偷砍了十三棵,今早就傳出誰砍了是誰的,就有人去砍了賣給了地板廠。到後晌一下子去了幾十人,齊刷刷的,見樹挨個兒砍。”南驢伯在炕上,臉灰得像土袋子摔打了的,說:“天呀,這林子封起來十來年了,為看護沒少花錢,說砍就砍了,瘋子迷胡呢?”慶來說:“他一天瘋跑哩,聽說在蔡老黑家喝了酒,醉了一天一夜不蘇醒。今晚上我估摸還是有人去砍的,我走的時候,晨堂來正還在那裏,他倆心沉,怕都砍了五棵六棵的……慶升也不知幹啥去了,他不去砍白不砍,他這瓜頭,好事來了就沒了他的影!”三嬸說:“可憐咱沒個勞力……那讓人快去找慶升嘛!”子路說:“砍集體的林子這是要犯法的,別人砍伐讓別人砍伐去,咱不要去。慶來,明日一早你到墳上招呼工匠,多催督點,現在這風水壞了,掏錢請來做活麼,倒講究要吃什麼煙,要喝什麼酒,風涼話還要說一河灘!”慶來說:“我明日去。就這事吧,我先得回去歇下了。”慶來說完出門就走,西夏一直在燈影裏看著慶來,也跟了出來,悄聲說:“慶來,領我到太陽坡去!”慶來隻急急走路,聽見叫聲,回過頭來倒有些吃驚了,說:“你到太陽坡去?我不去那裏的,我得回去睡覺了。”西夏說:“你哄得了子路哄得了我?!”慶來就笑了一下,說:“那好,我隻領你去那兒,到那兒了我就顧不及了。”突然眼前閃了一下,西夏看見一個星星從頭頂上劃過去,拖著長長的光的尾巴,像是過年放的出溜子鞭炮。西夏說:“流星,流星!”慶來卻說沒有看見。

慶來是先回到他家取斧子和繩索,還拿了一大塊鍋盔,兩人從幽黑的窄巷路過時,坡坎拐彎處的白皮鬆後有呼哧呼哧的喘息聲,突然咚地響了一下,什麼也沒影兒和聲。兩人並沒有停步,一直走近去,路邊的廁所裏就嘎地有人在叫了:“慶來!我以為是誰呢?!”西夏才看清是晨堂兩口,而順著路溝放著的是一棵巨粗的樹幹。慶來說:“晨堂你狠,你要把嫂子掙斷腸子嗎?”晨堂說:“咱生了一堆娃,關鍵時刻頂了屁用哩,鹿茂兄弟們多,盡砍的是大樹哩!”正說著,來正在自家後簷台階上堆禾稈,大聲叫:“慶來慶來,你還去不去?”慶來說:“做啥好事哩,你聲這麼大?”來正說:“□!誰不知道,又誰沒去?西夏你也去嗎?”他抱了禾稈苫在放在台階上的木頭,木頭不粗,但已經是五根。西夏說:“來正你去了五趟了,派出所要來抓你!”來正說:“法不治眾,他抓誰去?!聽說沒聽說,地板廠連夜有收木頭的?”慶來說:“狗日的拾便宜哩!要走就再去一趟,限天明怕太陽坡連根草也沒了。”三個人就嘁嘁喳喳小步往太陽坡去,西夏走黑路不行,老是落在後邊,慶來和來正就沒耐心等她,西夏一路上見了四五個人扛了木頭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