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夏嘎嘎嘎也笑個不止,一低頭,卻見那邊人稀稀落落的台下,菊娃推著一個輪椅,輪椅上坐著石頭,而子路在與她說話哩。西夏害怕被子路和菊娃瞧見了她,急跳下碌碡,躲閃到場邊一個賣炒熱粉的小吃攤上。小吃攤上的一盞馬燈就掛在攤後的一根拴驢樁上,而樁旁恰好竟是一塊石碑,碑文被光照得清清楚楚,西夏就扭著頭看。先還是看一行,扭頭往後看看,是不是子路和菊娃也過來,後覺碑文寫得有趣,就什麼也忘了去。這碑子仍是清刻,碑方首,四側邊欄飾淺浮雕流雲紋,其文是:
蓋聞“人以神靈,神以人顯”,人無神不靈,神無人不顯。是神與人互相為捍衛者也。緣吾處建立此廟,土名圪塔,由來久矣。但年代湮沒,風雨飄搖,漸至高宇頹敗,神像墮裂。吾等不忍坐視朽壞,是以約眾姓捐資,葺修廟宇,裝塑神像,庶廟貌巍峨,金容不朽,丹楹畫桷,峻宇雕欄。恍臨帝子之長洲,如得仙人之瑤館,峰形橫疊,山原曠其盈視;水流曲漾,川澤盱其駭矚。赫赫濯濯,神通正直之德;威威顯顯,人蒙阿護之靈。籲!名山在望,神踞於斯,庶幾家給、年豐、民和而神降之福焉。
西夏問攤主:“這圪塔廟在哪兒?”攤主說:“圪塔廟?”好像並不知。西夏說:“這碑子是一直在這兒嗎?”攤主說:“蓋戲樓時,是從土裏挖出來的,我們不知道這裏以前有沒有個圪塔廟,那邊是有個碑子是給五子柏立的,五子柏倒還在。”西夏忙問在哪兒,攤主指了指另一個賣花生的攤位,她立即過去,果然見一婦女靠在一麵碑上,麵前地上放一馬燈,馬燈前一個麻袋裝著花生。西夏當然不能讓婦女走開而讓她看碑,就掏錢買了一斤花生,也蹲在那裏邊吃邊與婦女嘮叨,嘮叨熱火了,才拿了馬燈照著碑看,碑文寫道:
高國彥其人者,莊好義之士也。歲丙午之春,因增墾荒田,東南隅有寺基,並科以稅,該貳拾金,僧甚苦之。地有古柏,一根五株,縱橫氣象儼若兄弟,此高老莊古喬木也。僧奉吏鬻柏辦稅,義老未有知也。是夜夢兄弟五人,衣青衣,至床前大呼日:“速救我。”義老驚晤日:“此異夢也。”越翌日遊東南,望見柏下叢集十數人,各持斧伐柏,及詳視之,如夢中所見五人。請訊伐故,僧以顛末告。義老曰:“慎無伐,予願捐金留柏。”歸,出市宅三間,如約納於公。嗚呼!此不忍於柏,彼何忍於民耶?嗚呼!耆老且知好義,士君子可無名行耶?爰為之記。康熙五月歲壬申季秋月日。
西夏至此方想到,此碑記載的便是蠍子尾村的坡坎上那五子柏了,但碑子卻怎麼不豎在五子柏下而立在這裏,問那婦女,婦女卻罵起一個小兒:“我看了一眼戲,你就偷花生了?拿出來,拿出來!”小兒卻強辯:“哪兒有,哪兒有?”又用手在褲襠裏掏,掏出來了,說:“掏了個屁!”撒腳鑽進戲台下的人窩裏不見了。
子路和娘來到戲場後,一些老太太就拉娘坐到她們的凳子上去說話,子路立在場戲邊的吃貨攤上看賣吃貨,晨堂擔了一擔兒尿桶放在了新搭戲台邊的一棵樹後,子路笑他會尋便宜,這一夜能接一擔生尿哩。晨堂嘿嘿笑著,附過身來說:“在德門家裏耍哩,你去不去?”子路說:“沒記性!上次被抓去罰了款,又……”晨堂說:“今晚上派出所的人都在看戲,百無一失的,慶來賊猴手氣好哩,已經賺了一個整數咧!”子路說:“那弄錢容易,你還來看得上那一擔尿?”晨堂說:“我沒本錢麼,我還得幫你嫂子哩。”子路這才看清在場邊點了一盞馬燈的是晨堂的婆娘,正賣餛飩的。子路說:“你現在提尿桶,一會兒就又去包餛飩,那啥味道都有了!”晨堂做個鬼臉走了。子路扭頭看了看,沒有發現西夏,卻在人群裏看到了菊娃推著輪椅出來,是石頭要到場外撒尿呀。子路就過去,輕聲叫:“石頭,石頭!”石頭說:“爹,娘給我買了輪椅了!”子路說:“你娘現在有錢了!”菊娃說:“男人有錢了就壞,女人一壞就有了錢,我壞了麼!”子路笑了一下,把輪椅拍了拍,問石頭坐著舒服不?石頭說:“舒服。爹也不來接我!”菊娃說:“你爹忙麼!”就拿眼睛看子路,問:“你那一位呢?沒一塊兒來?”子路沒吱聲,石頭卻要子路推他到皮影戲台下去。子路推著去皮影戲台下,石頭又要把他推到賣吃貨的攤前,子路給他買了一塊麻片糖,許多人就過來說輪椅好。別人越是說輪椅好,子路越覺得渾身不舒服,就推了石頭到菊娃那裏。菊娃說:“石頭,娘來推,你爹推了心裏不美哩!”石頭說:“爹,你走路要小心哩。”子路說:“怎麼?”石頭說:“你那腿也不好哩!”菊娃說:“別胡說,你那嘴裏有毒哩!”就小聲說:“你瞧老黑那個蔫相。”子路抬頭看了,蔡老黑從前邊勾了頭往場外走,他原是寬肩人,今夜卻成了溜肩,那褂子就顯得特別長,腿也軟,走過去像頭老驢拽磨,他忙背過身,裝做沒看見,也不讓蔡老黑看見,直待蔡老黑消失在黑影地了,才說:“今晚對台戲把蔡老黑砸了,他隻有演那一折黃戲爭觀眾,可也就是那一折。”菊娃說:“那是個恨透鐵,這陣兒不知又幹什麼去呀!”子路說:“管□他哩!”再不提說蔡老黑。
蔡老黑是端直往鎮政府大院去的。吳鎮長不愛看戲,愛打獵,他有一杆擦得精亮的雙筒獵槍,沒事就和派出所的老朱去南北二山裏打黃羊,打野雞。朱所長自小是個對眼,視力不好,槍法不及吳鎮長,但捉狸卻是高手。這日天擦黑,把王文龍蘇紅和縣劇團團長叫來,指示演出隻能演好,無論戲場上出現什麼情況,一是不得出亂子,注意安全,二是不能半途而廢,即使台下沒人,也得堅持演完。之後,兩人就去稷甲嶺根捉果子狸。果子狸是喜歡吃柿子的,柿子成熟的時候,隻要守住一棵樹,用手電往樹上照,它就伏在樹杈上不動了,一槍一個往下打,但現在柿子未熟,果子狸就鑽在山坡的土洞裏。在土洞口看看土色,朱所長能知道洞裏有沒有果子狸,是公的還是母的,是一個還是一窩。兩人尋著了一個洞,朱所長堅持說有狸,吳鎮長撿了柴火在洞口點了熏,然後拿一個麻袋隨時準備套裝跑出來的狸。但熏了半會兒,沒狸出來,吳鎮長說:“今日馬失前蹄了!’”朱所長說:“不會的,一定是煙大熏死在裏邊了。”用鍁掘洞,果然裏邊熏死了三隻小狸。兩人回來,殺狸熬肉,要去買酒來吃喝,蔡老黑來了。吳鎮長說:“狗日的老黑牙口齊,肉熟了你來了!”蔡老黑說:“正好,今日酒我包了,讓我有個巴結領導的機會?!”跑出來去商店買了兩瓶酒。三人喝著,很快一瓶半下肚,吳鎮長說:“今日對台戲,你不在那邊坐鎮,一定有事來求我了!”